文：邱一新
西拉雅文化復興，徒步惡土之下的旅人豐美資源
數百年來，左鎮一直是殺人悚地事件平埔族聚集地，經友人引見，埔萬認識了西拉雅族裔的人堆茅明旭，知他十多年來致力於西拉雅族文化復興，等驚追尋西拉雅先人遺留的與噍有關蹤跡，解說西拉雅文化的吧哖前世今生，以致途中遇見人、徒步或經過哪一戶，旅人便能指稱姓買姓兵姓卓，殺人悚地事件又說哪個地區姓哀姓穆為主。埔萬我猜想這些罕姓可能來自清國賜姓制，人堆或漢化、等驚或光復後強制原住民改漢姓，與噍有關也造成今日特殊分布的「一姓村」。
左鎮舊稱「拔馬」，原由眾說紛紜，尚不知西拉雅語是何義，倘用閩南語唸，有「摔下馬」之意，揣想是地貌崎嶇，在地人常以「白崩坪」（碎裂之地）、「白善格土」（泥濘之地）形容，因土質多為泥岩，旱季堅硬無比，下大雨便軟化泥濘，易受雨水沖刷和溪流侵蝕，形成半屏山、深谷、山崖、曲流、雨溝密布等多種地貌，可是先民初闢之樣貌？
看似窮山惡水，在茅兄眼中卻是另一種風土資源，誕生了風味獨特的耐旱農作，例如沿途經過的破布子（樹籽）、香蕉、芒果、龍眼等農園。
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所謂的「林下經濟」，例如上述野生山藥，或農路旁野地中大片生長、有著一條條長穗花序的野莧，取其嫩葉炒煮，微澀，卻爽口回甘；可惜未見刺莧——另一種可遇不可求的野菜，加蒜片清炒極美，上回叨恆春龍水村總鋪師林秋月美意，才有幸吃到。我想對付入侵物種的最好方式就是，吃掉它。
亦見七層塔，得名可能來自總狀花序層層疊疊如塔狀，常與九層塔（羅勒）混淆；前者，在地人常採來煮青草茶；後者，我記得小時家中若有人咽喉腫痛出現感冒症狀，母親總是在後院採其嫩葉剁碎打蛋液香煎，此舉猶如芒果吃多了，會用破布子煎蛋來解毒，皆是所謂「阿嬤的古早味」。
因為以前的人慣習食療，各種野菜皆有其功效訴求，謂是先民嚐百草累積下來的智慧。就像此地到處攀爬的葛藤，有謂「千杯不醉葛藤花」，具有解酒護肝功效，又言葛根粉可調節女性內分泌、滋潤肌膚、降血糖等；但眼饞如我，想到的卻是日式黑糖葛粉。
野地到處是寶，問題是，識或不識，又某些民俗療法以訛傳訛，若誤食可就慘了。
經過一農家，見放山雞到處啄食，想到左鎮有好幾家土雞城，可與放養方式有關？其中，茄苳葉和蒜頭焗烤的土窯雞，滋味甚得我心。但我可不是為了店家強調茄苳葉能顧肺或行氣活血什麼的……
此際傳來大冠鷲「忽～忽～忽忽悠～」的叫聲。每次來左鎮，必然看到大冠鷲利用熱對流原理嘯傲天際，叫聲隨時隨地可聞，有人將之視為生態環境指標物種，代表當地自然生態良好，虵虺蚊蚋狸鼠孳生，確保猛禽擁有充沛的食物來源。
這令我想到《西拉雅追鷹人》紀錄片導演萬俊明，長期在緊鄰左鎮的新化（舊稱大目降〔Tavocan〕，意為「山林之地」）做生態調查攝影，尤其是大冠鷲和草鴞，這是他連結西拉雅文化和自然生態的方式。
沿農路上到稜線，去年來時邊坡已見侵蝕，一年後再臨，遇見邊坡鞏固工程也不訝異了，可見地層極不穩定。右側深谷還有個裸露泥岩圍起來的小斷層湖，顯見白堊泥岩的不透水特性，湖畔刺竹環繞倒映，蔚成另一番風情。
續行，遇怪手拓路，挖出一堆堆堅硬泥塊，茅兄撿起一塊泥岩敲打，隨即龜裂剝落，說昔日在地人會取碎塊回家放進熱水浴盆，便有類似泥漿溫泉浴效果。但我心想，會不會敲出化石來？
農路來到牛港嶺下方，意外看到攔砂式土木階梯，原來是茅兄偕在地志工仿千里步道協會「手作之道」就地取材完成。去年來時仍須攀繩而上，可見手作步道具有某種召喚力量，凝聚眾人齊心打造愚公式夢想。
相形之下，怪手施作的工程道路，缺乏對當地人文、生態、景觀的關照，以致過度擾動、傷害自然生態，下場恐怕也是重蹈前轍——據云菜寮溪床原有一段段石灘路，一九一五年「噍吧哖事件」後，日人為了加強管制左鎮、玉井，闢建台20線前身之新化到玉井段道路時，路基便是取用菜寮溪卵石所鋪，改變了菜寮溪生態，以致滂沱大雨時便成土石泥流。果真如此，玉左公路底下可能埋有許多化石吧。
土梯上去便見夾徑而生的「落地生根」族群，顧名思義繁殖力極強。我曾童心大發摘取數片葉子夾在書中，沒幾天就發芽了，難怪有「打不死」之名。
穿行刺竹林時，茅兄指出林間較瘦直的一支，稱為「刺竹公」（其餘為母株），非常堅韌，多取來製成扁擔；刺竹的用途在一七一七年清代《諸羅縣誌》已有翔實記載：「旁枝橫生，而多莿堅利，人不敢犯，密者可禦盜，草屋取為梁柱，器物資之，其用甚廣。」但正式學名直至一八九九年才由《台灣樹木誌》作者金平亮三發表為台灣特有種。
值得一提的是，該書也觸及植物分類學上的地理分布，金平亮三主張台灣植物與中國大陸有極度相似性，尤其是薔薇科、大戟科、殼斗科、樟科；另以蘭嶼植物種類與菲律賓關係更為密切，主張生物地理線「華萊士線」（Wallace Line，劃分不同生物地理區的一條虛擬線）應向北延伸至蘭嶼與台灣之間。
鹿野忠雄則以蘭嶼的六種球背象鼻蟲具有菲律賓動物相的特徵，且象鼻蟲不具飛行能力、容易形成地理隔離，證實該論點，稱為「鹿野修正線」。我曾前往蘭嶼尋找「鹿野忠雄的生物地理證據：球背象鼻蟲」，開啟一場極深刻的生物地理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