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考特．伊佐（Scott Ezell）
從香格里拉到得榮
黎明時分，．藏我站在公車站等北行到得榮的東紀公車。我買了一杯即溶咖啡，事帝守規事啜飲著它的字典治意則聽黑色苦液。站在四周的裡自乘客們跺著腳，邊抽菸邊發抖─天氣實在冷到做不了別的味著事。西方遠處的可任梅里雪山像刮進一群建築物的碎玻璃，或一片冰鋒之海。意遵香格里拉，命行那僅能從空中落入的．藏烏托邦，始終在地平線之外。東紀行政大樓的事帝守規事方尖碑吸進地景的光，再向外反射。字典治意則聽
我向北進入秋天的裡自西藏，只穿著一件薄雨衣，味著帶著一本筆記本和一張地圖，我什麼也不在乎。我只想看見一切，觸摸和品嚐一切，然後以我最好的文筆記下一切。
一輛中型公車停下熄火。柴油的廢氣貼著地面聚集。我和其他乘客上車後，公車駛出城鎮邊緣。土地上畫出了新路，四線大道呈輻射狀進入鄉間，勾勒著日後移民浪潮湧來、人口將屆數百萬的城市藍圖。我們經過一個混有會堂與其他建物的區域，一塊高六公尺的弧形招牌宣稱這裡是「德欽少數民族師範學校」，校園容納得下五萬名學生，但眼前僅有幾個人在水泥巨獸附近走來走去。相較於龐大外擴的建築物，這三兩個人不過是螻蟻。
破破爛爛、飽經風霜的經幡沿著從平原隆起的山脊排列─這些經幡與方尖碑正好相反，隨著大地的線條與起伏而流動，而非硬是把異地來的幾何形狀加在地景上。
小鎮在我們身後消失。我們穿過田野，穿著紅藍上衣的農民在一列列大麥中成排移動，腰彎得很低，像極了古老畫作中描繪的歐洲農人。事實上，這趟志求高遠的北方之旅，時常感覺像一趟回顧過去的時間之旅，丟開不顧一切加速的外衣，轉而進入較緩慢的存在模式。農民以小鐮刀割下一束束大麥莖，接著將手高舉過頭，以一種類似舞步的動作轉身，將大麥交叉放進犁溝。湖泊的支流伸入開闊的草地，水天彼此映照，幾乎難捨難分。
牽引機喀嚓喀嚓地在路邊行進，拉著坐滿農人的木推車，他們臉上裹著防寒圍巾。我們向北駛去，穿過長滿綠黑色松樹的山坡攀高，樹木消失了，只剩下灰白色的殘株，牛群在山腰吃草。一轉眼，我們就從山坡樹林來到了砍伐殆盡的光禿地面，見識了劈刀與裝載機如瘟疫來襲般的暴力。
多年前，我曾隨著台灣布農族族人走進中部山脈，參與原住民的狩獵之旅。有一天，花一整個早上穿越針葉樹的原始林後，小徑蜿蜒地拐了個彎，再走一步，眼前就倏然出現了一個被劈得乾乾淨淨的山壁，僅餘山脊頂的一株千年扁柏，如堡壘般拔地參天，從地面往天上流。我們停下歇息，邀我加入狩獵的朋友那布說：「如果可以的話，那棵樹早就自殺了。它幫助人類砍死其他弟兄後，就被孤伶伶地留在山上，而且會永遠那個樣子。伐木團隊砍伐森林時，是靠把鍊子拴在那棵樹上，把其他樹木運下山的。」獵人們休息抽菸時，我爬到坡上看那棵樹。果然，樹木中挖了一個○．六乘以○．九公尺的方洞，鍊子還穿在洞裡，在樹根中生鏽。
那是另一段人生，另一個夢，另一個體驗之島。不過，一切都在同一道潮流中，川流不息，就像你洗手洗了兩百年，洗到指紋、拇指與其他四指、皮膚盡皆脫去，肌肉與韌帶融解，骨頭脫落，神經失去觸感，最後只剩下殘株，曾經是關節與構造的地方，如今僅餘參差不齊的碎骨根。
司機把輪子打斜，在單線道上轉彎，下坡進入一片開闊的山谷，谷壁的岩石露出紋理，像石化的肉排。十多名乘客隨著轉彎左搖右晃，如牛群般呆鈍木然，和走道上的竹籃與麻袋擠在一起，連扭一扭挪動身子、伸展手腳的空間都沒有。一片鋸齒狀的山脈湧上天邊。公車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從工人群中走到路中央，揮舞一端綁著布的鏟子，示意我們下車。他的頭髮和衣服沾滿了塵土，樣子比香格里拉的乞丐還寒酸、營養不良，手臂就和鏟柄一樣細瘦。
車子爆出聲響，前方噴出一陣煙。司機點菸，抿了一口茶。其他人也都一邊抽菸，一邊聽天由命地盯著外頭的灰石地；在擠得像沙丁魚罐的公車裡，實在沒有其他事可做。我問司機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他們在炸岩石，把路拓寬。這樣大卡車才進得來。」啊，對了，更大、更快、更強，早該知道的，這世界最愛這種舞步。男孩揮手要我們前進，於是我們繼續前進，穿越扭曲交纏的岩石根塊層層互疊的綿長山谷。
我看向窗外，直直盯著一百五十多公尺外的褐色大河，那是金沙江。江面的紋理就像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畫作，泡沫翻騰，因為不可見的暗石而打旋，回波相互振盪出漣漪。山谷的另一頭，一簇簇西藏屋舍立在山腰露出的肌腱與骨頭上，院子裡種著向日葵與蘋果樹。金沙江從高原流下，接著會匯入長江，最後流入東海。今日你絕對猜不到，這裡的原生河豚白鱀豚已經在江裡游了兩千萬年，直到一九五八到一九六二年的大躍進時期，飢餓的農人因飢荒捕豚為食，近年又有工業汙染，於是導致白鱀豚在二○○六年成為現代最早絕種的鯨豚類動物。
在大理時，小劉說：「當豬真慘。」顯然當河豚也很慘。在人類世當非人的生物很慘，如果你喜歡活在有河豚、藍鯨、大象、犀牛、野生老虎的世界，或你喜歡生活中有森林、河流、珊瑚礁或可呼吸的空氣，那當人也很慘。海浪將世間萬物的骨骸沖上海岸。
有鋪路的路面到底了，我們繼續沿著坑坑洞洞、滿是車痕和石塊的泥巴路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