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栩栩
乖乖
說它是散文零食，未免屈才。栩栩說它不是肉與，乖乖怎麼會不是灰醫零食呢？
誰都吃過乖乖。郊遊或聚會中，院物用乖拆一包乖乖，剋物轉眼就有三五人圍上來吃個精光。鳳梨吃乖乖，乖來分食遠勝於獨享，散文因其便宜，栩栩請的肉與人不肉痛，被請的灰醫也用不著推讓客氣。我對乖乖談不上特別好惡，院物用乖人家遞給我，剋物出於禮貌，鳳梨隨手拈幾枚吃，沒吃著也無所謂。
主動買乖乖，認真算來，是進醫院工作以後的事了。
在醫院，許多人忌食鳳梨，鳳梨主旺。同理，不吃鳳梨酥。至於鴨胸芒果西瓜每日C柳橙汁，為保險起見，最好一併避開。類似謠言在醫護之間流傳甚廣，信者鄭重以對，不信者不置可否，到底也不敢攖其鋒。
起先，我不太以為然。值班忙碌與否，對我來說，與工時、負荷量、工作搭檔乃至氣候寒暖有關，與飲食無關。相較於我的理性，多數人寧可信其有，最後折衷出一個辦法：上班該守的規矩統統守，下班照吃不誤。選擇性執法容易落實，且同事間不傷和氣，於己於人都不委屈。
一行有一行的講究。這一行，尤其看重命格運數。有的人一夜開出七張死診，有的人無風無雨，一覺到天明。憑什麼呢？憑人家命好。我自覺命還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應該有餘，但命再好也難擋流年不利，幾次上演帽子戲法——足球場上的美技，挪至醫院裡，引申義變為一個班內急救三回——忙得腳不沾地，連喝口水的空檔都擠不出來。我沒當一回事，反倒是趕過來幫忙的學姐說話了，天啊妳真的是強勢回歸欸。有嗎？學姐白我一眼，「啊妳就人形鳳梨。」
人形鳳梨什麼的，我差遠了。但一物剋一物，鳳梨呢，就得用乖乖來降。
護理站醒目處經常擺包乖乖，消災解厄鎮邪祟。待數週、數月以後，法力逐漸失靈，再重新換上一包新的。乖乖以奶油椰子口味為限，拆封、過期或改用其他口味代替形同無效；一進入鬼月，除了全院普渡供桌上堆滿乖乖，各單位還會預先備下增量版，祈求法力翻倍。
不知是心理作用使然，抑或確然靈驗，請出乖乖壓場以後，接下來總能暫時平靜好一段時日。醫療劇裡，場面越生死攸關越能凸顯醫職之神聖，耳濡目染之下，我一度也曾心生嚮往與敬慕，沒想到數年後輪到自己，過往的豪情壯志盡皆煙消雲散，只求平安下莊。
那麼，便姑且信之——
我打定主意再不碰任何富於招財寓意的食物。偏偏這世上有些事越平常心越沒你的份，一旦刻意相避，竟反而繞不開。這年頭鳳梨酥儼然國民伴手首選，人情往來，每每攜上一盒。這盒鳳梨酥就這樣擺在值班室桌上，一放好幾日，每回瞥見，內心再度陷入糾結，吃，還是不吃？轉眼看見牆角的乖乖，哎，眾神有知，想必也為難。
飲食易於檢視，但這只是整套潛規則中的一小部分。透過前輩與同輩間口述，我慢慢見識到這套規範不但極牢固，且囊括全面，暗暗馴化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加護病房護理師告訴我，眉長象徵壽數，老一輩素有長壽眉之說，她們日日為患者淨面，鬚髮可落，眉毛卻紋絲不能動。
我一邊點頭稱是，一邊順手在病歷上蓋章，見墨色淺淡，護理師熱心拿來一瓶紅墨，我連忙阻止：「值班時不能補墨水，一補，接下來就要開工了。」信仰與禁忌互為因果，相生又相剋，內化為我輩言詞行止的準繩。
潛規則不講道理，甚至不科學，但它的缺點並不妨礙其通行無阻。對此，我說不上反感，頂多感到奇妙的違和——我們言必稱實證或臨床指引，然而這只能讓理性得以描繪的世界顯得更具說服力，卻絲毫無法解釋另一股無以名之的力量。科學與鬼神一邊一國，雙軌並行，前者構成診斷與專業術語，後者則充作社交的材料。
共事日久，同事間誰旺誰太平，根據病床、急救與死亡數便能一窺究竟。私底下，我們編了個排序，自人形鳳梨起跳，分級若干，各人按表現逐級晉升，最高級便尊稱為C王母——像這樣半是挖苦半是恭維的封號，當真未免受氣，然而，所謂社會化，經常不過是禁得起挖苦，耐得住恭維。基於微妙的自尊心，當事人自然打死不肯認，但輿論既定，說得越多，彷彿就越心虛。
C王母見慣大場面，一起搭檔值班，什麼疑難雜症突發事故都輪流找上門，命該如此，怕是正牌西王母也無可奈何。這種人若為師長或資深學長姐，勢必成為眾人的靠山，但C王母不是一天修成的，功成之前，先苦了一眾陪練。
C王母人多勢眾，單靠一包乖乖不足以定江山。這時便要全力發揮美術天分：拉支點滴架，在乖乖背面黏上雙面膠，由底部一路向上堆出一棵「乖乖樹」，點滴架底部安有滑輪，於是這棵乖乖樹便也能自由來去了。人貴自知，每逢休假日，C王母四處求符點燈買御守，眾神無國界，能拉幾個助陣算幾個。
理論上，C王母之流大可不必受潛規則掣肘，反正看不出顯著差異。不過，事實正好相反，C王母們輕易不越雷池半步——與其說是盲從，這種信或許更接近某種表態，宣示與共同體同進退的決心。
人各有命，飲食便如風水，能左右一時吉凶，卻無法扭轉乾坤。然而乾坤遙不可及，且顧眼下，用一日的守序換取萬事乖乖，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怎麼說都是樁划算買賣。一日，然後又一日。類似規範，據說在警消、科技業也適用。信仰既普遍，不但省去一番唇舌，還免於被譏為迷信的尷尬，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信或不信，靈驗與否，有人繪聲繪影，有人人云亦云。到頭來，乖乖和鳳梨酥只不過是符號，承載著我們對懲旺揚乖的期待。近幾年，結合在地農產，各地紛紛推出限定版米乖乖。出門旅行，我開始留意這些平時不易蒐集到的隱藏版，洛神、咖啡、烤地瓜……物產豐饒，勾勒出一張活色生香的地圖。我買下它們，但並不為了嘗鮮，純粹只是討個吉利而已。外求不如自給，我的C王母友人顏天生帶財，好友們集資送了她一只乖乖聯名行李箱，支援偏鄉時拉了就走，堪稱行動版大型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