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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宏《柏林繼續叛逆》:彷彿我從台灣帶來的舊人生,都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被陌生人買走了

文:陳思宏

攤販

冬日回台灣,陳思住進高中同學J位於淡水的宏柏公寓,開始將近兩個月的林繼林台北短居。這座我思念的續叛城市冬雨潑賴,大選拜票高分貝轟炸,逆彷我穿著發霉的彿從皮鞋在城市裡奔波,不禁質疑自己的台灣跳蚤思念。但每當飢腸轆轆,帶來的舊都柏我馬上又愛上這城,人生無論我身處城市哪個角落,市場生人我都可以找到散發香味、被陌冒著白煙的買走小吃攤,一碗淋上滷汁或者麻醬的陳思乾麵,配上貢丸湯跟燙青菜,宏柏那滴滴答答的林繼林雨聲就變成了美食交響樂,摩托車揚起的煙塵都是辛辣的胡椒粉。

我愛在攤子吃食購物,駝背的老伯親手現榨柳丁汁,戴假睫毛化濃妝的少女嗲聲央求我買下手機保護殼,缺牙的中年男子跟我保證一百塊的領帶價值八千,他們都有很多故事,我只能在短暫的交易時刻裡猜測攤位後的人生。有一次,我與朋友在鬧區的流動攤販買水果,突然巡邏警察出現,所有攤販快速飛奔,我們當時已經拿到水果,正要付錢,攤主是個中年婦女,她快速地說:「啊我們前面7-11轉進去那條巷子裡的西裝店前面見。」然後消失在人群裡。我們一路吃著浸過糖水的水果,依約找到了躲在巷子裡的攤主。她看到我們,一臉驚訝地說:「啊你們真的來了!」原來,大部分的人都會選擇失約。

老闆娘的手握住我的手臂,一臉感激說:「來來來,啊這包蓮霧送你們。」又有一次,我在中和某巷口吃麻油雞,老闆的破音響裡,竟然反覆放著雷光夏的〈原諒〉,歌詞在風雨中不斷重複:「我卻原諒了你,像海洋原諒了魚。」風起,雨滴被逼進攤上的熱雞湯,桃紅餐巾掙脫桌面漫天飛舞,裝滿雞骨頭的垃圾桶撲倒在地,日光燈突然熄滅了。但老闆沒動,風來雨來雞骨飛,他就只是站著,專注聽著〈原諒〉。

於是當J問我可否在淡水幫他擺攤賣花,我馬上答應,叨擾老同學將近兩個月,總要有點回饋。此外,我對擺攤有浪漫幻想。我在柏林的跳蚤市場擺過攤,我和兩位朋友合租了一個要價五十歐元的攤位,各自把家裡想出清的物件隨意貼上標價,不以賺錢為目的,主要是希望對我已經失去意義的物件,能透過小額的交易,找到新的主人。

我當天賣掉了許多我從台灣帶來的書籍、CD與花襯衫,彷彿我從台灣帶來的舊人生,都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被陌生人買走了。舊的我在異國被肢解買賣,我有種嶄新的奇異感受。

J跟我都來自彰化鄉下,他手巧心細,對花藝有濃厚興趣。他從彰化田尾批了蘭花、菜頭、銀柳,搶進過年前的淡水英專路早市。一大早,我們把花擺上攤位,用呵欠為菜頭澆水。總是繁忙的英專路,一大早更是壅塞,婆婆媽媽們出門買年貨,摩托車、汽車川流,煙塵空氣中有紫米飯糰、大腸麵線的味道。

我們把噴上紅漆金粉的菜頭裝進竹藍裡,貼上喜氣的紅貼紙,等待客人上門。 J去隔壁攤買早餐,我就站在攤後招攬客人。很快地,我就體驗到了真正的擺攤人生。原來,這是負面語言的攻防戰。

「菜頭這麼醜也賣一百喔?」「蘭花多少?這麼貴!三百?我在竹圍看到才一百五。」「你們家蘭花不是很好看哩,三百?一百我就買兩盆。」「三百?是一盆還是一打?」「喔,跟你們買花,我可以買兩天菜全家吃。」

婆婆媽媽們丟出這些語言小砲,通常攤主會一一拆招,讓這購買的火花在你情我願裡迅速燃燒。但我無法招架這些小砲,差點沒說出:「嫌醜不要買啊,還摸半天!」J回來後,發揮他做生意的口才,與顧客們鬥個小嘴,開個小玩笑,給點小便宜,於是賓主盡歡,攤上的花迅速減少。

一整天,腳上的肌肉在褲子裡哭喊,尿意被意志鎖住,口乾胃空還是得繼續叫賣。突然,我就想到了我的母親。

我對母親的最初記憶,是削甘蔗。當時我們住在彰化永靖鄉果菜市場旁的房子裡,一家十一口張嘴要吃,於是全家大動員掙錢,除了家庭代工之外,我母親就在門口擺攤賣起甘蔗。果菜市場在沒落之前,交易活絡,每天都有許多外地人來去,生津解渴的甘蔗就成了夏天的熱銷品。我腦中夾層裡有這麼一個畫面:頭髮蓬鬆的母親,穿著碎花裙,一腳跨在板凳上,削著甘蔗。

甘蔗皮頑固,不用力甘蔗很難見白。甘蔗刀不若一般刀具,木做的柄貼合手心,刀身長方,中間長條挖空,銳利刀面就在中空處,好讓削者使力,替甘蔗褪衣。我當時大約三四歲,趁母親與客人結帳時,拿起甘蔗刀就想試試,當然馬上遭到母親的怒叱。這記憶夾層裡,我記得的母親容顏,是疲憊操勞,烈日下跟客人陪笑道謝的風霜臉龐。

J問:「柏林有攤販嗎?應該沒有吧?」

德國對食品安全規定很嚴格,開餐廳必須符合許多規定,否則勒令關門,更何況是擺攤。但在柏林,在人潮聚集的地方很容易遇見一群在街頭賣著烤香腸(Bratwurst)的流動一人攤販「燒烤行走者」(Grillwalker)。這種一人攤販的特色在於他們的裝備:背上背著燃料桶,前面則是烤架,燃料桶上延伸一根可接上雨傘或者旗幟的桿子,販賣者站著烤香腸,顧客上門就選根烤好的香腸,用白麵包夾住,淋上芥末或者番茄醬,要價只要1.20歐元。要成為這樣的香腸攤販,必須先花上一百歐元取得販賣執照,才可在指定的地區販賣香腸。

天氣溫暖時,賣香腸長時間背著好幾公斤的烤架,需要充沛的體力。但當氣溫來到零下十五度,販賣者就必須各憑意志,看誰撐得久了。我在亞歷山大廣場跟一位「燒烤行走者」買香腸,他說夏天有時候可以賣掉200條香腸,根本來不及烤,但是冬天遊客少,生意就很難做。他說德文有濃濃的外國腔,面對嚴峻的冬天,他就是繼續賣繼續站,因為家裡有老婆小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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