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文華(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
從「我手打我口」看技術的中文東亞現代性——《中文打字機》導讀
(前略)
乍看之下,《中文打字機》中文版下的打字讀從的東代性副標題「機械書寫時代」,相較簡體版的機導技術「一個世紀的漢字突圍史」與日文版的「漢字與技術的近代史」,給讀者一種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式的手打況味。但實際上本書緊扣歷史,亞現遊走東西的中文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與技術創新,敘事謹嚴,打字讀從的東代性故事性十足。機導技術
作者從二○○八年北京奧運的手打開幕進場順序開場,為讀者呈現看似不可解,亞現也與字母順序不相容的中文中文語境,點出本書與其說是打字讀從的東代性打字機的研發史,不如說是機導技術直探「打字」動作下,漢字的手打鋪排理路的知識與文化傳布。
熟悉東亞技術史的亞現讀者讀到這裡,或許想起白馥蘭(Francesca Bray)主張技術知識的圖文傳統,或者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對中國近代科學的詮釋。確實,《中文打字機》在史料解讀上與這些先行者有互通之處,但這裡還要注意它與上一本《容受國族》的論證關係:它們都看到國族主義與秩序,但國族論述不等於知識與技術。民族識別與奧運進場順序固然有其儀式性與特殊性,但《中文打字機》處理的漢字輸入不完全由國家主導,其形成與轉變遠比國族論述來得複雜。
於是,從歷史的物質轉向(material turn)出發,墨磊寧描繪打字機的發想與實作所牽動的科技社會進程,構成《中文打字機》的主體。本書除序論之外共有七章,依序是主宰英文打字機的雷明頓公司(E. Remington and Sons)的進軍亞洲(第一章)、印刷排字盤的配置嘗試與電報碼(第二章),到早期的中文打字機(第三章)與市場化的國產打字機與銷售(第四章)以至日製中文打字機與文化統合(第五章),到林語堂明快打字機(第六章)與共產中國的中文打字活動(第七章)。
敘事上本書雖然不脫文明互動交疊,或者說類似李約瑟所謂發明的「滴定」(titration)框架,但箇中的行動者除了國家以外還有市場、專利與企業,和國族主義若即若離。從社會面看,打字機是工業產品,需要開發者、生產者,更需要消費者與使用者。從文化面看,打字機承載漢字的書寫傳統,牽涉語詞的認識與使用。這樣說,《中文打字機》是技術演化的「人因」故事,同時也是聚焦技術,別出心裁的中國近代史。
作為科技與社會研究者,關注書寫機器的東亞發展,以下我順著《中文打字機》的敘述,分享閱讀的所見所得。首先,本書大致依照時序,但各章間並無直接因果關係,涵蓋時間也多有重疊。事實上,與李約瑟不同,墨磊寧不執著於「誰先發明什麼」,而是將「打字」的問題意識歸納成三種拆解中文的理路——常用字(common usage)、拼合主義(combinatorialism)和代碼(surrogacy)。
這個設定不但讓《中文打字機》不用處理真正的書寫機器,也就是啟蒙時期以降的書法或作畫機器人(automata)的故事,直接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它也不用討論「寫」(write)這個動作,而是聚焦在「打」(type)的過程與活字技術,用它們串連之後出現的各種中文打字機的構想。
這三個理路也各有所本。常用字在康熙的《欽定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中已有說明,往後在報紙排版時也為排字工人沿襲。代碼看似神祕,甚至讓中文在進入全球電報領域時無法成為「明文」(plaintext),接收者必須依據傳來的數字(例如7193是「電」字)翻找電碼本才能解讀。但「叫號取字」其來有自,來源可追溯到《農書》的造活字印書法。拼合主義乍看與部首很像,所謂「有邊看邊,沒邊找中間」,但部首的功用不僅於此。它是漢字世界的接引,綱舉目張的根本架構。
因此,不管是第二章介紹的 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勒格朗(Marcellin Legrand)、貝爾豪斯(Auguste Beyerhaus)與德勞圖爾(Pierre Henri Stanislas d’Escayrac de Lauture),或者第三章的祁暄,這些發明家的「分合活字」構想雖然有趣,但都翻不動部首。
進一步說,雖然就字義來說部首類似「字根」(radical),與拼合主義看似互通,但對中國人而言部首是漢字的主流教育方式,不只可用來學寫字也可記單字,查字典,沒必要新學一套。這點在祁暄與周厚坤(商務印書館最早接觸的打字機發明者)的爭論中看得很清楚。周厚坤堅持祁暄以部首創造分合活字會造出太多按鍵,並不實用,祁暄則回擊周厚坤,斷定他「不是缺乏足夠的機械知識,就是對『部首系統』的研究沒有好好理解」(頁SS)。漢字確實不好學,民國時期也不乏廢漢字的啟蒙呼籲,但它依然不動如山;使用者寧可用字典與代碼克服知識落差與技術需求,也不想順著外國發明的邏輯解構漢字,混淆認字原則。
其次,或許由於中文打字機「打」的不易,推廣上它要仰賴「打手」,也就是處理文書的代筆者,而打字機也就在人工抄寫與印刷複製之間開出活路。在第四章介紹,由商務印書館製造銷售的舒震東打字機是這樣的例子。商務印書館顧名思義以印刷起家,負責人張元濟是愛國實業家,推動中文打字機順情合理。但在「重視國文」的民族論述外,舒震東打字機也凸顯打字機的產業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