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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彼得漢德克《第二把劍》:鬥獸場中只有一個老白男,堅決不肯對觀眾微笑

文:何曼莊

【導讀】假如我們還是導讀鬥獸對觀天使

起初,我讀得一肚子火,彼得把劍白男不肯我知道不是漢德因為小說本身,而是克第因為我知道太多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本人的事:即便是得到諾貝爾獎以前,漢德克已經是場中一個即使做遍政治不正確行為、也不會被逐出文壇的只有眾微大腕作家,他公開評論諾貝爾獎應該廢除;批評巴布・狄倫的個老創作與閱讀無關,不該得文學獎;出席前塞爾維亞領導人米洛喬維奇的堅決葬禮,因此受到西方媒體群起抨擊他「支持種族清洗政權」。導讀鬥獸對觀我不禁要問,彼得把劍白男不肯西歐社會對菁英(白男)詩人的漢德推崇程度有多鐵?還有,諾獎委員們有自虐狂嗎?為什麼硬要把獎金塞到一個公然反對諾獎的克第人手中?

我雖然不至於認同米洛塞維奇,但我能體會漢德克對北約的場中厭惡,北約也不是只有眾微什麼和平使者,以「阻止南斯拉夫內戰」為由,個老未經聯合國安理會授權轟炸塞爾維亞七十八天,摧毀四萬多間房舍,至少兩千平民死亡,而那當中,有我塞爾維亞籍同學的家人親戚,我的同學知道自己國家的軍隊殺了二十萬人,他因此感到羞恥與傷感,但那種痛,遠不及他失去一、兩名親人之悲,換成是我,也可能被個人情感吞噬。

《第二把劍》中的主角「我」為何要單挑「一位記者」,而不是一家媒體,因為真正的要害必定屬於個人,只有個人對決才有殺傷力,這難道不是記者專挑漢德克母親出來攻擊的用意嗎?我跟漢德克的人生經歷截然不同,他是出生在二戰時期德意志帝國領地的亞利安男性,我是發展中島國出生、僑居資本主義首都的千禧世代有色人種女性,如果我與他有任何交集,那必定是他站在台上演講或領獎的時刻,而我在台下拉著臉聽講或者勉為其難地拍手,換成我站在台上說話、他在台下聽的場景是絕無可能的,這樣的大人物不去單挑跟他相襯的媒體巨獸,竟然選擇用作品來執行「私刑」,報復一位侮辱他母親的記者,這也太小器了。

無論大作家該不該「小器」,我這個小作家,難道真的知道很多關於漢德克的事嗎?仔細一想,並沒有,我對他的認識是以片面的、有些甚至是妖魔化後的媒體報導拼湊而來,我要是不認真進入他的作品,又憑什麼討厭他呢?於是我本著實驗精神,決定再看一遍,暫時從腦中刪除那些爭議言行,用全新的眼光重讀這本書,這一次,故事活了。

這趟步行前往仇人之家的路途,以回溯仇恨之苗為起點,「那個女人」的家為終點,以流暢的寫實手法(也許一部分要歸功於翻譯者的功力),溫和的嘲諷與自嘲,豐富的情境指涉,讓當代巴黎市井生活在眼前開展,這條心路的起點終點之間,美麗、混雜、有點粗鄙但充滿生活氣息,隨著主角的步伐,各種「異族」(包括敘事者本人)從四處帶著不同的回憶在此相聚,這一路有熟識的人、也有陌生人,有終於被巴西女人看上的男人、有坐在車裡看海的葡萄牙人、有在圭亞那殺死過一條蟒蛇的退役傭兵、還有被他視為「復仇教練」的知更鳥。

這位走上復仇之路的「我」,雖然嘴巴很硬,但心底是喜歡巴黎,喜歡路人的,包括那些令人翻白眼的討厭鬼,他也任由他們囂張,然而每當「我」開始沉醉於某個生活場景的小小情懷,「我」都趕緊把自己拉回復仇的意識中,復仇真的比生活重要嗎?他痛恨的只是那個女人而已嗎?他要平反的只是母親的名譽嗎? 邀我導讀的編輯附上了譯者的補充說明與提問:

漢德克從為塞爾維亞說話、並參加南斯拉夫前獨裁者米洛舍維奇葬禮發表演說後,就不斷受到媒體的質問與批評。

而諾貝爾獎宣布之後,面對記者提問無禮甚至粗魯的態度更是激怒許多人。隔年二月這本復仇之書就出版了,雖然出版社不斷強調這本書寫成於得獎之前,但大家無法不作任何聯想。

這也是為何所有書評都糾結在這本書是否是漢德克對媒體的報復上,或者應該這麼說,除了報復媒體之外,這本書還有什麼?

作者與作品真的可以、或者應該分開評價嗎?在現今被社交媒體主宰的閱讀生態中,「人設」(Persona)已經成為所有商品問世的先決條件,你會翻開這本書的理由,十有八九是因為商品描述中寫著「諾貝爾獎得主最新作品」,不是嗎?那麼,難相處的漢德克先生,被自己長久以來痛恨的權威封神、從今以後必須永遠掛著他所厭惡的王冠,是什麼感覺?我想到漢德克五十五年前以《冒犯觀眾》劇本成名,說不定,《第二把劍》是文學家再一次的大膽實驗,一場讓觀眾「冒犯作者」的劇本:鬥獸場高朋滿座,場中沒有野獸,只有一個老白男,而且他堅決不肯對觀眾微笑。

安靜地坐在鬥獸場邊觀察的我,終於好奇地找出漢德克在米洛塞維奇葬禮上的致詞片段:

(前略)……這世界,所謂的世界,對南斯拉夫無所不知。這世界,所謂的世界,對斯洛波丹・米洛塞維奇無所不知。這所謂的世界知道真相。正因為如此這所謂的世界是缺席的,不只在今天、不只在這裡。這所謂的世界不代表世界本身。我理解自己不知道,我理解自己我不知道真相,但我觀看、我聆聽、我記憶、我質問,這就是為何我今天會在這裡,與南斯拉夫為鄰,與塞爾維亞為鄰,與斯洛波丹・米洛塞維奇為鄰【註】

說來慚愧,身為國際政治研究者,這是我第一次找出漢德克在米洛塞維奇葬禮上的致詞,原來我也曾經用粗略而霸道的二分法,將所有出席「魔鬼」的葬禮之人當成邪惡同路人。「媒體」與「傳播」讓人著迷,也讓人著魔,透過耳語、風評、大媒體、小媒體,我們對素未謀面的遠方之人產生惡意,而遠方之人也遙遠地回應以惡意,然後所有人一起捲入仇恨的漩渦。

除了報復媒體以外,一定還有什麼,因為他是漢德克。

在紀錄片《我在森林、晚一點到》中,漢德克在導演追問「為何而寫、為誰而寫」時,終於給了一個答案:充滿細節的文字刺繡是一種對現實遺憾的補償,追求平衡的方式,哪怕是陌生人,細節也能讓虛構人物變得真實,相反地,就算是真實事件,缺乏細節則讓一切變得虛浮。

答案就在這裡,漢德克式簡潔直白的文字裡,我們,這所謂的世界,什麼也不知道,唯一的方式就是觀看、傾聽、接近你不理解的人事物。復仇之路的終點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這條路上看到了什麼,又產生了什麼想法。

一個文學上的巧合是,此前一天,我跟一位蘇格蘭學者連線錄Podcast,對照了白先勇《台北人》以及喬伊斯的《都柏林人》,而今日第二次閱讀《第二把劍》,也讓我想起了《都柏林人》(不過漢德克的腳程比喬伊斯快得多了,這本書只有六萬多字,太好了),另一種更貼切的形容,就是電影《慾望之翼》(德語原名:柏林的天空)的「天使視角」,這時我想起來了,年輕的漢德克就是那個跟溫德斯合作寫出《慾望之翼》的劇作家:灰色城市裡,憂鬱的天使可以為人類做的實在不多,但僅僅是觀看、聆聽、記憶、質問,就足以讓讀者重新發現在現實裡錯過的生活本質,而那正是文學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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