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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讀《始於極限》:痛了就喊痛,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

文:吳曉樂

早在這本書上市之前,吳曉學者李麗美的樂讀分享文就已在網路上掀起一股熱議,近兩千五百人轉發,始於其中自然包括我。極限從《厭女:日本的痛喊痛人女性嫌惡》引入台灣,我就成了上野千鶴子的嚴從讀者,《一個人的這裡老後》、《你想活出怎樣的開始人生》,在在令我印象深刻,吳曉也對上野的樂讀經歷並不陌生。得知《始於極限》是始於上野千鶴子與另一位作家鈴木涼美就特定主題的書信往返,我立刻對鈴木升起一股好奇。極限彷彿聽到我的痛喊痛人心聲似地,第一個主題「情色資本」,嚴從幾乎是這裡圍繞著鈴木涼美的背景打轉:高材生,父母都是高知識份子,出道作是她在東京大學的碩士論文《AV女優的社會學》。畢業後鈴木被《日經新聞》錄用,擔任記者一段時間,直到她曾經從事AV工作的過往曝光,鈴木離職,從此專事寫作,直至今日。

「始於極限」四個字,來自兩人之前交流的火花。上野評論鈴木的某一部作品時,說了一句「看來已經到極限了吧」,鈴木在與幻冬舍兩位編輯討論下,從這句話發想出書名。鈴木自承,既然自己在各方面都感知到「極限」的存在,那麼,她想站在邊界上,思考「極限之外的世界」。上野完全沒有辜負鈴木的期待,第一封回信,稱「當頭棒喝」我都以為過於輕描淡寫。上野先是批判鈴木的出道作迴避了許多問題,語調一轉,又果斷地評論鈴木所引用的哈金的情色資本,「在社會學層面根本站不住腳」。

上野並未因她與鈴木某程度上算是舊識,就對鈴木的說法輕輕放下,相反地,給予非常嚴格的審視,緊接著,上野把方向曳引至一個社會學相當古老的命題:「主體」與「結構」。上野深諳,人類有充分的動機跟誘因追求能動性,不為什麼,I can do it的感覺太美妙了,然而,我們越是如此強調,無形之中就是在增加「結構卸責的可能性」,因為這暗示假設有些人做不到,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所以,上野反覆提醒,即使靈巧地掙脫了什麼,也永遠別忘記「結構的壓力對主體有壓倒性的優勢」。如此輕巧的幾句話,就像一把利剪,俐落剪斷我內心纏繞多年的死結。

接下來的每個主題,上野與鈴木都嘗試在「既不取消能動性,也不輕覷結構影響力」的前提下,開展對話,從性、婚姻、女性主義的歷史、如何看待藝術裡的表達……到晚近的MeToo與取消文化,甚至是相當敏感的慰安婦問題,都落在兩人所靈巧張起的、緻密的思想之網裡。說是「通信」,但上野終究長鈴木三十幾歲,更多時候是鈴木坦白自己的迷惘,上野則不緊不慢地以一生的領悟和絕學做出回應。有時上野儼然像指導教授,不假顏色地指出鈴木在想這件事時,錯過了什麼,像是「沒有什麼比自我決定更能滿足菁英女性的強烈自負,也沒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能讓菁英女性遠離女性主義」;有時,就像上野自承她對鈴木擁有一顆「阿姨」的心(但並不是動輒露出姨母笑的阿姨),給予鈴木溫暖得不可思議的建議。

我在閱讀時,屢屢感受到兩人都為著這每月一次的書信,而「離開了原本的位置」。上野在書中不只一次提到,身為學者的她,原則是「只賣想法,不賣感覺」,但她卻不知怎地,在信裡訴說了許多感覺。比方說,上野談「恐弱」(weakness phobia),「因為自己身上有軟弱的部分,所以才會特別激烈地進行審查和排斥」,語調一轉,上野吐實,自己也曾經是個厭女的菁英女性,所以她對於一些女性的厭女情結相當能感同身受。假使上野沒有「賣」了一些感覺,我以為這本書就不會如此動人。終究,讓人念念不忘的,向來是「感覺」。

在上野的循循善誘下,鈴木也不無猶豫地卸除武裝,舒展傷痕。遠從高中時扮演「原味少女」,目睹男性套著自己脫下不久的內褲打手槍,後續又從事AV工作,在扭曲的產業環境裡遭遇了惡待,鈴木其實傷痕累累,但她以為不喊苦、不叫屈,才能為自己守住尊嚴。對此,上野告訴鈴木,「痛了就喊痛。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讀到這,我的腦子一熱,鼻子一紅,我也曾像鈴木一樣,以為「懂得笑就不會哭了」是一種聰明、輕盈的生存策略,直到又長了幾歲,才恍然大悟,如果我對生活有所憧憬,那麼,那個憧憬應該包含一幅畫面是,人可以好好地哭,而不是在不想笑的時候仍必須強顏歡笑。因為想哭的時候不能哭實在是——太父權了呀。

也來談談這本書最讓我淚光閃閃的一段。鈴木說,即使當代女性已然知曉婚姻絕非人生的靈藥,但因為婚姻之外,人跟人之間,法律上、經濟上相互代表、依賴的制度實在付之闕如,最終人們仍不得不半閉著眼走入婚姻。年近四十的鈴木眼見身邊的女朋友陸續踏上紅毯,冷不防感傷於女性情誼的脆弱,男人結了婚交際依然熱絡,女人卻受限家庭繁務而疏了聯繫;對此,上野並沒有否認「的確會發生這樣的事呀」,但她旋即解釋,這只是一時的,再過幾年,大家又會玩在一起了,以她七十幾歲所望出去的日常,女人的老後,圍繞在身邊的也多是女性朋友,請相信女性情誼的韌性吧。

「母女」乍看之下只是其中一章,但,書中處處可見親子關係的長考,上野在受訪時,直率地說出父母就是「擾人的麻煩」,無論如何孩子都不能選擇父母。不同的父母是不同的麻煩,聰慧的母親令人窒息,愚蠢但耿直的母親,倒也讓子女在爭取獨立時,必須承受無以復加的罪惡感。上野和鈴木的母親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但她們都曾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讓女兒心中愁苦不已,然而,一邊發著牢騷,兩人也在對談中一邊流露對於母親深切的思念,以及身為女兒未竟的遺憾。母親像月亮,有時圓有時缺,不變的是女兒終其一生都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尋找月亮,就著星體的明與暗,回憶母女倆相處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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