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uff
我從羅馬市中心前往位於市郊的國際雷比比亞監獄(Rebibbia Prison)時,遇到難得一見的影展公共交通系統罷工。來義大利旅行的紀事節去監獄次數不算少,卻從沒遇過罷工,羅馬氣惱之餘,電影電影也不禁心生好奇:罷工原因為何?問了幾個人,看場未果。國際義大利人的影展罷工方式是這樣子的:星期五,早上6點半到8點半有車,紀事節去監獄晚上5點到8點有車,羅馬其餘時間任何一種大眾交通運輸工具皆為停擺狀態。電影電影還算是看場挺為大眾著想的,我在心裡默默嘀咕。國際
法國人怎麼罷工?國鐵說不開就不開,影展一個月罷工十幾天,紀事節去監獄不少日子還是週末,而且還偏偏挑夏日旅遊旺季。英國人怎麼罷工?倫敦最重要的大眾交通系統是地鐵,雖然公車還有服務,但地鐵一罷工,倫敦交通必定癱瘓,牛津街、王十字車站等大站萬頭攢動的景象,必定登上明天的報紙。義大利人還為尖峰時段上下班的民眾著想,大概是我看過最「溫柔」的罷工。後來查資料,才知道義大利罷工不一定比法國少,原因不外乎是福利縮減或預算縮減導致的裁員等等,只不過我剛好都沒碰上罷了。
這樣一種凝視「社會」的眼光,法國起自大革命,義大利則催生於電影中:二戰後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的誕生奠下了義大利電影最重要的那塊基石,自此,人們懂得「總是朝窗戶外看看」。觀察他人跟觀察自己一樣重要。
今年已是第3年連續舉辦、羅馬電影節在雷比比亞監獄的放映活動,也許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新寫實主義的迴響,一種「朝窗戶外看看」的舉措。雷比比亞監獄位於羅馬市郊,佔地廣大,內設有運動場、健身房、教室、圖書館、祈禱室、商店等。我參訪時,還看到頗為寬敞的「家庭區」,為囚犯與在監獄外的家人探訪時的活動空間,設在戶外。為囚犯設置的一系列訓練、教育課程中,又以劇場活動特別突出。
自2000年起,「La Ribalta」【註1】研究中心以在監獄內傳播劇場為目標,發起了一系列工作坊及專業劇場訓練課程。研究中心每年以一齣對外觀眾開放的表演為尾聲,這些觀眾也包括了「演員」的家人們【註2】。由義大利導演塔維亞尼兄弟(Taviani Brothers)拍攝的《凱撒必須死》,即以此為背景,記錄/虛構了雷比比亞監獄的囚犯們排演莎劇《凱薩大帝》(Julius Caesar)的過程。羅馬電影節的行銷溝通總監史蒂芬諾米谷奇(Stefano Micucci)在現場告訴我,一般囚犯出獄後再犯的機率高達90%,而有參與各種活動、特別是劇場活動的犯人,再犯機率只剩30%。
羅馬電影節2018年除了選映合宜的《凱薩必須死》之外,還安排了另外兩場放映活動,共計3場,每場放映活動皆有影人出席。現場的放映情形是這樣的:觀眾席分為兩側,一側是一般觀眾,一側坐現正服刑期的雷比比雅監獄囚犯們。除了幾個站在後面的獄警之外,氣氛就跟一般電影院一樣,出乎我意料的輕鬆。而且觀眾席的界線劃分,後來也被打破了:囚犯跟一般觀眾變成混著坐,我的後排就坐了十幾位,他們的笑聲時不時震動椅子,像一場微型地震。
羅馬電影節在官方手冊中說,雷比比亞監獄的放映活動旨在「象徵性地打破監獄與城市之間的牆」,我想,縱然兩邊都有打破牆的重要性,但相較於「裡面」的人,這份重要性對「外面」的人來說可能更甚吧。我們比他們更需要這樣的高牆倒塌,這樣的「窗戶外的風景」。
《凱薩必須死》除了影人之外,一同出席的還有片中飾演小角色路西歐(Lucio)的文森索高羅(Vincenzo Gallo,現已出獄)。他看起來是個好好先生,典型的義大利式濃眉大眼,笑起來眼角有魚尾紋。他在現場跟一般觀眾(顯然其中有很多是他認識的人)一一寒暄敘舊,也很禮貌地跟我握手打招呼。後來我查資料,發現他因謀殺被判終生監禁,原本一輩子都必須待在雷比比亞監獄裡。但是我到現在還記得他手的觸感,是如此的溫暖、乾燥且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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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囚犯們一起觀賞《凱薩必須死》是個奇妙的經驗,由於觀賞素材切身相關,他們的反應也特別熱烈:例如,《凱薩必須死》中一段眾囚犯試鏡的戲,有好幾位候選人顯然是在場囚犯認識的朋友,他們時不時爆出熱烈的笑聲,或竊竊私語、或熱烈討論,聲音與螢幕上的莎劇台詞融為一體。
身為在場唯一一個不懂義大利文的我,則如同墜入一場超現實的夢:現在這場正在進行的放映活動,不就是另一個活的劇場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其實是很模糊的,馬克白不就說過,人生本來就是一座舞台啊。
散場後,我跟雷比比亞監獄的劇場總監法比歐卡瓦利(Fabio Cavalli)聊天,他已經在這裡工作超過10年了,也是《凱薩必須死》裡指導排演《凱薩大帝》的劇場導演:「一開始是塔維亞尼兄弟來找我的,然後他們決定拍《凱薩必須死》。我再把劇本翻譯成拿坡里方言和西西里方言【註3】」,我們邊聊邊往外走,獄警必須清場了。
他提到亞里斯多德的「淨化」(Catharsis)作用,也談到杜斯妥也夫斯基:「杜斯妥也夫斯基說,美會拯救世界(the beauty will save the world),在我還沒來監獄工作之前,我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有著白色鬍子的他陷入了短暫的沈默,抬頭看了看今夜的月亮。月光很好。「我真正想要理解的是,藝術(art)到底對人們做了什麼?監獄是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但藝術⋯⋯就是自由」。我們在監獄大門道別。我轉頭看看緊閉的大門,並不覺得害怕。我終於看到了窗戶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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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義文,指「如鎂光燈般受人注目的中心」。
【註2】部分雷比比亞監獄資料整理自學術專書 Prison, Architecture and Humans 第五章 “Prisons, Cities, and Urban Planning. The Rebibbia Prison in Rome”(監獄,城市與都市規劃:羅馬的雷比比亞監獄)。
【註3】卡瓦利為了使囚犯們能更自由地表達自己所使用的方法之一。例如片中安東尼用方言談到所謂「君子」(men of honour,黑手黨術語,指黑手黨組織成員),或布魯特斯用一口道地拿坡里方言論凱薩對羅馬的威脅等等。《凱薩大帝》並非他第一次使用此種方式,之前的例子包括一部拿坡里方言版的莎劇《暴風雨》(The Temp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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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