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維民
〈紅蟳〉
不知道此刻他在哪裡?不知道他是孫維昇沉否依然活著?
年歲漸長,我發現,民散原來,文紅人是蟳君行儂可以悄悄消失的。也許除了親人和仇人吧,自橫自淡有誰還會經常顧念他人的不過行蹤?若干時日之後,忽然奇怪地想起——像我現在這樣——被想到的秋風那人早已經不知去向,無法探問。孫維昇沉更奇怪的民散是,失蹤之人的文紅形態音色,種種細節,蟳君行儂竟然變得如此鮮明生動,自橫自淡而且揮之不去,不過彷若冤魂。秋風
繫著圍裙的孫維昇沉男生提起鐵桶,將二、三十隻紅蟳倒進池子裡。池中的水薄薄一層,表面還漂蕩著幾塊油光。那些生物的螯爪都被紅色綠色的塑膠繩綁住了,只剩下另外四對腳可以揮舞。幾隻生猛些的驚魂甫定,開始繞著池子行走,像在搜索生路。光滑的金屬池底顯然不適合牠們的生理構造(況且雙螯動彈不得),我幾乎可以體會牠們行動時的吃力,以及絕望。
不久,牠們果然全都安靜下來了。
已經二月了,為什麼還在販售紅蟳呢?現在應該不是啖蟹的季節,而紅蟳又和螃蟹這樣相似。假日下午,大賣場內的人越來越多,有些攜家帶眷,彷彿郊遊。豐盛的物質世界令人幸福洋溢,一如消費行為。人們推著購物車抵達這個角落,通常都會在池邊逗留片刻。有人將手伸過低矮的玻璃牆,放心地撥弄著那些靜止的甲殼動物,大概是想確定牠們是否已經死了。
中秋節前後,路口的紅磚道上多了一支撐開的海灘傘,傘下坐著一個男人,他的面前則擺放了三只臉盆。懸掛在大傘支架上的瓦楞紙片隨風翻轉,兩面都寫著毛筆字,一面是「每隻99元」,一面則是「紅蟳」。
不必上班的假日早晨,我習慣漱洗之後,在巷子裡走一小段路,到馬路旁的豆漿店去買一份早點。無需趕車的早晨是悠閒的,這種悠閒的感覺似乎在我出外買早點的幾分鐘裡達到飽和。巷弄裡的人家院子內外種植著樹木及盆栽,枝葉間經常綴飾了各色花朵。有人正在澆水、運動或者洗車,不過疏疏落落,整個社區還是相當幽靜的。
我喜歡這樣從容的早晨,這種單純的例行公事,只因感覺快樂。這種快樂並不膚淺,我想。外在活動的單純從容反而提供更大的內在空間,讓扭曲的自我回復原形。也許有人喜歡職場的人事惡鬥——或許因此能夠證明什麼——然而,當我瞥見麻雀降落陽台,啁啾應答,腦海中卻總是浮現「違己交病」這幾個字。
某個假日早晨,我看到馬路對面的那支海灘傘。傘下的男人戴著棒球帽,低頭坐著,沒有什麼動作。隔著四線道的馬路,我看不出他的年歲。那塊不太方正的瓦楞紙片兀自在空中搖晃旋轉,測試風速與風向。
每個必須工作的日子,我習慣在返家的火車上,撿取幾張別人留下的報紙,讓視線煞有介事地遊蕩在已然陳腐的新聞裡,像遲緩疲憊的獸。這是一種休息的方式。在通勤列車內的一個小時,與其讓思緒胡亂奔竄,進入陰森可怕的領域,還不如用幾塊版面圈圍它們。當然,文字和圖片必定是為某些團體——以及野蠻的意識型態——服役,可是它們讓我分心,又不要求專注。這已經足夠了。在一天的工作之後,在運用其他的方式以前,我必須暫時逃走,藏匿在時間的黑軟的縫隙中。
這位名流,那顆明星。她的身價,他的收藏。世界上,有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度過一生。他們從未搭乘這班火車,更不因此感到欠缺。車廂裡的陰晴,車窗外的鬧靜,夜以繼日……。對於他們,這些顯然並不具體,甚至可能沾染了浪漫的想像,如非洲中部的叢林或巴爾幹半島的廢墟。無數的火車在地球表面晝夜奔馳,但是彼此無關,依稀各自擁有不同的時空。
可是,它們卻又不是完全無涉。完全無涉其實也好,至少要比遭受欺凌壓迫好吧。食物鏈無所不在。這是歲月或者經驗教導我的另一件事。視線之獸爬行而過每個版面,粗糙的腹部磨擦著更為荒涼尖硬的字句:那些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被刻意凐滅的……
父母對於火車的印象與我完全不同。一九四八年秋,他們搭船離開故鄉,之後穿越了半個中國,偶爾有車可坐,多數時間則是步行。從杭州到樟樹的那一段路,他們以及其他的流亡學生擠在用來運貨的火車上,車頂也都是人。
九個月後,他們終於抵達澎湖。六月的漁翁島仍然貧瘠而風大,居民赤足踏在礁石上,看到靠岸的濟和輪載來了近四千名鄉音怪異的中學生。又過幾天,船艦送來第二批孩子。
七月,澎湖防衛司令強迫男生當兵,師生不滿。兩位校長和五名學生遂以匪諜罪名槍決,數目不明的學生遭到刑求,或者失蹤。
某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經過路口時,故意繞到那名中年男子的面前,只為了看看那些生物。天已暗了,霓虹招牌開始無聲地閃爍,大樓後方還有幾條橘色的雲絮,構圖如一無頭的魚骨。車燈接連成為長河,流淌在人行道的兩岸之間。他已經扭亮一盞燈泡,也懸掛在傘骨上。臉盆裡,十幾隻螃蟹像是突然驚醒的石塊,微微騷動著,似乎牠們也能察覺有人走近。
我並不想選購那些螃蟹——明明是螃蟹,為什麼要叫紅蟳呢?——卻在路邊的海灘傘下站了幾分鐘。那個男人全然無意招呼我。在淡薄的電燈光暈中,他持續低著頭,翻讀一冊厚厚的武俠小說,一架小型的收音機則在我們之間播放台語歌曲。
後來,只要我行經路口,而又不趕時間,我便會走到那支海灘傘下。那個男人沒有太大的改變。他不是看書,就是蹲跪在小木椅邊,拿著一管毛筆在報紙上練字。他的字寫得不好,飛揚跋扈,缺少很多的沉靜拙樸。在這種車來人往的路口,想要安定下來大概也不容易。不過,他寫的句子多數摘自古文——諸如「不可不畏」、「如匪澣衣」、「小人窮斯濫矣」、「往來無白丁」等等——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陌生的詩詞。
有一天,我又繞路到他那裡,他剛剛寫滿了報紙的一整版。他看到我,忽然把報紙舉起來,指著上面的兩行字:
「未出土時須有節,待到凌雲當虛心。」我唸著。
他用力點點頭。
「你自己作的?」
「不。」他說:「李苦禪。」
我的確非常驚訝。臨時在路口販賣螃蟹——或者紅蟳——的一名看來頗為落魄的男人,竟然知道李苦禪的詩句。我想到李苦禪畫中的那些竹子、白菜、荷花、蕉葉,以及寓意明顯的題字。
他似乎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也很意外,或者靦腆,於是沒有再說什麼,繼續握住筆桿,靜靜地寫著。我也不再出聲。那是我們唯一的對話。
春天,許多植物紛紛開花了,準確地回應著季節的命令。無論列車停靠哪個小站,門開之時,都可以嗅到一股溫熱的香氣,令人精神振奮,也有一些恍惚。鐵軌兩旁的木棉花宛若烽火,一棵傳至一棵,迅速地點燃了所有的枯枝。河道旁和屋牆邊的鬼針草也結滿了白瓣黃心的小花,蜂蝶飛舞其間。
果然萬事有時,天地之間真有所謂的秩序嗎?否則,這麼多的花草樹木如何能夠同時知道春天的到來?或者,這一切都有完整的形而下的理由,譬如溫度和日長的變化之類?農人早已能夠藉由春化處理與電燈照明改變蔬果的花期了。然則,四季及星球的推移運轉又要向誰追究呢?
夕照穿越車窗,讓坐在對面的男子不時地睜開眼睛。他的眼中也有血紅的雲霞,僵硬的身軀充滿睡意,緊偎著深綠的座椅。火車經過某站,照例上來一群穿著便衣的軍人。他們冗長大聲地談論著長官、袍澤、休假、女人……八節的車廂顯然更沉重荒蕪了。他們需要語言遮蔽一些東西,而我需要文字。我繼續反覆翻閱一張撕破的報紙。在社會板的右下角,我發現這樣一則標題:「幼兒意外夭折 父母烹煮食之」。
深夜,那些生物跟隨著那個男人回到家中,一切逐漸沉澱靜止,終於只剩下蟑螂與鼠輩還在廚房裡忙碌。彼時,牠們是否也能入眠,在睡夢中暫時逃離人類的世界?或者,牠們也會因為哀傷驚懼,整夜無法休息,像我有時一樣?牠們想念大海的體溫、節奏和聲響嗎?在漆黑的絕望裡,牠們是否經常喃喃默禱,向一位掌管水族的神祇——或許擁有蟳的形象——申訴祈求?在牠們的禱詞裡,是否也有諸如此類的句子:「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了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在圖書館裡,我找到一本李苦禪的畫集。編者寫了一篇介紹李苦禪的序文,謂其「鯁直不諛」、「坎坷疇昔」、「老逢安頓」云云,並引齊白石的題字,佐證李苦禪的才華及創意:「雪個先生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
我翻閱畫集,發現其中收有兩幅與螃蟹有關的畫,而且畫上的題詩相同,都是「君自橫行儂自淡,昇沉不過一秋風」。
我也設法尋找一些關於紅蟳的書,但是一無所獲,只在百科全書中看到這些字句:「我們稱為蟳的螃蟹,因為最後一對腳變成槳狀,故而可以游泳……蟹類不論在岩石或沙地上都是橫行,牠們一般以其他甲殼類、小魚或有機質為食。在台灣,最常見的食用蟹是毛蟹和紅蟳……」
「秋天的處女蟳,殼薄,肉青,蟹黃多。所謂的處女蟳,即是尚未交配的蟹,肉質細膩甘甜,原汁原味十足,搭配白酒或是啤酒享用,更是爽口。本店開幕二周年,特別推出清蒸處女蟳,麻油處女蟳,藥膳處女蟳,醬爆處女蟳……」
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則廣告時,則是幾年以後了。
不知何時,那一支海灘傘與其下的人物都消失了,而且再也不曾出現。世界依然車來人往,進行著每天似乎必要的事。某些晨昏,當我走在紅磚道上,或是坐在蜿蜒的車廂中,也會猜想著那些遠離海岸的紅蟳的命運。牠們大概早已經過料理加熱,變成佳餚,細碎地進入人類——或許也包括我——的肚腹了吧?至於那名喜歡練字看書,並且知道李苦禪的中年男子,此刻又在哪裡?
(本文獲第二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
相關書摘 ►孫維民散文〈誤認〉:我應該如何認識一個人,或者一條街道?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格子舖》,聯合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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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維民
重讀這些散文,我還是很高興它們曾經出現。經驗告訴我:總有一些讀者清楚我寫了什麼,甚至還會喜歡,雖然我們並不相識。──孫維民
孫維民的散文不依恃觀念,而多源自尋常生活風景之素描,或火車上,或街巷中,或房室窗外──婆娑而舞的火車女服務員、書寫李苦禪詩句的賣蟳者、沉鬱呼鳴的候鳥……幽默傷感交織,知性抒情,筆隨意至,鬱鬱閃爍,宛如奇光閃逝的電影畫格,疊印成一道人生圖景,俱收擺於格子舖中。
輯一:意外之旅
那年秋天,我已經過了三十歲,依稀了解一點快樂與恐怖。然而經驗的領域何其遼闊,一班普通列車就能讓我變成啟蒙小說裡的少年男女。
輯二:誤認
一個男人在初次見到我時──正確地說,在見到我的最初的幾秒鐘裡──便已經完整地認識我了。他已經為我找好職業、食物、書籍、運動項目;當然,他更為我備妥了襪子與妻子。
輯三:火車快飛
每晚,坐在乘客稀疏的平快火車內,黯淡的燈光彷彿骯髒黏稠的液體,我偶爾還能目睹一些令人驚愕的景象。例如一尾巨大的三葉蟲,或者魚蠣,悄悄地游入我所在的這一節車廂……。
輯四:窗口
所謂的「一件事」和「陶醉」,應該就是煩勞愁苦的生命之屋裡,那一扇打開的窗子罷。
輯五:紅蟳
它們想念大海的體溫、節奏和聲響嗎?在漆黑的絕望裡,它們是否經常喃喃默禱,向一位掌管水族的神祇──或許擁有蟳的形象──申訴祈求?在它們的禱詞裡,是否也有諸如此類的句子:「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了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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