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國明
超越藝術
波特萊爾、班雅卡夫卡和普魯斯特是明班班雅明心目中三位最重要的作家,我們更加知道班雅明自己和後二者有不少共同點;至於波特萊爾,雅明藝術運動班雅明跟他是對世的為否亦有若干共同點?表面上看,班雅明的紀中絕生涯,無論是期來他作為一個沒有固定收入的文人或是他從納粹德國放逐後的漂泊流離的境況都使人聯想到遨遊者這個形象。但遨遊者是出現不可能有原則的,否則他不會甚麼都想看。而藝
班雅明和波特萊爾之間是苟同有共同點,但不是班雅因為他們都是遨遊者,而是明班因為他們同是把世界看成是某種文本,他們的雅明藝術運動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這種文本的記錄。波特萊爾清楚知道自己是對世的為一個頭上沒有光環的詩人,在〈波特萊爾的紀中絕一些主題〉裡,班雅明指出波特萊爾預期的期來讀者是一些對閱讀韻律詩感到吃力的人。對這些人而言:「意志力和集中精神的能力並非是他們的長處,他們有興趣的是官能上的快慰;他們熟悉那種扼殺興趣和兼容能力的厭煩。」(CB p.109)
班雅明並指出像波特萊爾這樣以一些最不會欣賞韻律詩的讀者為目標的詩人是十分奇怪的。不過只是對其他人而言,對班雅明來說,這點卻是順理成章的。不懂得欣賞韻律詩的讀者其實就是波特萊爾自己的近親,他送給他們的致意是這樣:「虛偽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CB p.109)
當波特萊爾說自己的詩句是在街頭偶然拾到時,他絕對沒有故弄玄虛,而是直接指出他自己的創作歷程。這種創作有別於傳統文人對創作的理解,他們把作品看成是作者的心靈的附屬,而作者本人則是獨立自存的。波特萊爾的創作是「把生活的經歷賦予生活體驗的份量」(CB p.154)。這種創作的先決條件是作者本身亦同樣置身於那個扼殺興趣,令人無法集中精神的世界裡。但怎樣把這種渙散的經歷轉為有實質意義的生活體驗?
在第一章裡,我們已指出這種渙散經歷的根源在於具體的社會轉變,不涉及個人問題(如一代不如一代)。把渙散的經歷轉為生活體驗也就不是個人天才而是一個技術問題。渙散的經歷源於春天失去了芳香;辨別春天的不同氣味的芳香可能需要一個嗅覺特別敏銳的天才,但在春天失去芳香後,春天的到來便不再直接由我們的官能轉知,只能從字裡行間推測。
情形有點像眾多的中國問題專家,遍閱官方刊物,企圖在字裡行間尋得政局變更的一麟半爪。這是一種特別的閱讀技巧。閱讀這個世界本來並不困難,並不需要這種技巧。波特萊爾一首題為〈通感〉的詩是這樣開始的: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裡有活的柱子
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語句;
行人經過該處,穿過象徵的森林,
森林露出親切的眼光對人注視。(CB p.140)
當世界是一座象徵的森林時,閱讀這個世界需要的就只是探求象徵的豐富意義。但當教堂的鐘聲變成「遊蕩著的無家可歸的靈魂」時,閱讀這個世界便有點近乎瘋狂,這種閱讀要把無主孤魂的際遇轉為一己的體驗。因此它跟中國問題專家的閱讀又絕然不同。它不需要專家,事實上這種閱讀跟閱讀小說有共通的地方:
小說的讀者是孤立的,而且比其他讀者更為熱切地抓著他的材料。他隨時準備將這些材料變成自己的一部份,或者可以說把它們吞下。他甚至把材料摧毀,把材料吞噬,就如火爐裡木材被火吞噬一樣。小說充滿的懸疑感也就有如一股氣流,在燃燒的火爐裡不斷扇風。(ILL, p.100)
或許這是為甚麼波特萊爾想做劊子手又做斷頭臺上的烈士的原因。革命只是一部放在眼前閱讀的書本,而閱讀就是吞噬。這種閱讀方式當然不會令人學識淵博,班雅明指出:「波特萊爾的經驗裡那種非此即彼的型態,他的理念之間缺乏聯繫以及那種凝固在他神情裡的不安,表明他沒有那種可供自己使用的積蓄;那種由偉大的知識和全盤的歷史觀賦予人的積蓄。」(CB p.71)這種看來是費時失事,毫無效益的閱讀自然不會有太多人參與,但卻是把渙散的經歷轉為人生體驗的唯一方法。
班雅明指出:「在目前,生命的建構是在事實的掌握裡多過信念 裡,而且這些事實絕少會成為信念的基礎。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寄望真正的文學活動能夠在文學的範疇下進行。」(OWS p.45)甚麼是真正的文學活動?無非是把人生轉為寫作吧!在第二章我們了解到回憶是把人生轉為寫作的鑰匙,但回憶必須基於真確的人生體驗,因此閱讀世界,即使是一個不再有象徵意義的世界,才可以把人生轉為寫作。這種寫作不屬於傳統的文學範疇。
事實上,後者亦已被挖空了意義。史詩、說故事以至小說這些文學範疇不是早已式微,就是出現危機,代之而起的是資訊或者是所謂事實。早在十九世紀巴黎,文人就要依賴那些把「拉丁區閣樓小火看得比馬德里爆發革命更重要」的報刊生存。
在西方歷史裡,由文藝復興至啟蒙運動這段時期裡,文人得到史無前例的獨立自主。這段時期亦出現了一種以評論為主的精緻文學(belle lettre),隨著文人失去獨立自主的地位,評論的空間亦消失了。班雅明斬釘截鐵地說:「傻子才會為評論的枯萎而悲鳴,因為它的日子早已過去。只有在一個重視遠景和適當距離、一個仍能站穩立場的世界,它才可以安賦家中。現在各樣事情都太過貼近人類社會。」(OWS p.89)評論失去空間一方面是人們只關心身邊瑣碎的事情,不再重視遠景;另一方面是文人的關係網千絲萬縷,樣樣都不好說,無所謂站穩立場。
更重要的是廣告的興起。報刊成為文字(以至文人)的居所和廣告的興起是二而一的事,上一章已對問題稍作討論,這裡要指出的是廣告對評論的影響就有如資訊窒息故事一樣。在〈波特萊爾身上的第二帝國的巴黎〉裡,班雅明引用聖・伯甫(SaintBeuve)的觀感:「他們怎可能(在評論裡)批評一件產品?在下面兩寸的地方就已經說這種產品是時代的奇蹟。廣告的吸引力隨著越用越大的字體已佔了上風,它們構成一座磁山使羅盤的指針偏離了方向。」(CB p.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