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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安:不了解洋人在說什麼,就不了解洋人哲學在說什麼──是嗎?

文:朱家安

每個學科都有專業詞彙,朱家哲學若你要成為專家,解洋就得學會。人說有些學科來自特定文化,什麼說對我們來說是不解專業詞彙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不見得是洋人。想像一下,麼──嗎若當代倫理學誕生在東方而非西方,朱家哲學那「孝順」就有可能是解洋倫理學裡重要的概念。這概念在儒家文化圈幾乎人人都懂(不然你麻煩就大了),人說不管你是什麼說否學過倫理學,但在西方並不是不解。許多西方人會因為學倫理學而必須了解何謂「孝順」,洋人並把「孝順」當成一個專業詞彙。麼──嗎但「孝順」其實不是朱家哲學專業詞彙,差遠了。

不幸的是,以現實來說,包含倫理學在內,很多學術玩意都是西方開發出來的,這意味著許多對我們來說是專業概念的東西,其實本來並不是。本文想要以哲學知識論裡的「證成」為例,說明這差異對哲學老師和初學者來說為何重要。如果你已經知道知識論在做什麼,可以跳過下一節。

基礎知識論:相信、以為、知道

假設大雄認為下週期中考,請問下週是否真有期中考?答案是不確定,畢竟大雄有可能搞錯。那麼,假設大雄以為下週期中考,請問下週是否有期中考?答案是八成沒有,因為「以為」在這個語境下強烈暗示當事人的想法與事實不符。

「認為」和「以為」都表示認知狀態,然而它們的暗示不同。後者暗示當事人搞錯,前者沒這暗示。可能有人會問:那有沒有哪些詞,是暗示當事人沒搞錯呢?答案是有,下面這些句子都強烈暗示下週是期中考:

  • 大雄知道下週期中考
  • 大雄發現下週期中考
  • 大雄確認了下週期中考

「以為」、「知道」、「發現」、「確認」這些詞彙很特別,它們似乎不只描述當事人的認知狀態,也描述了當事人的認知對象,以頭兩個來說:「以為」暗示當事人的認知與事實不符;「知道」暗示當事人的認知與事實相符。

上面這些分析人人都懂、人人都可做,因為身為中文使用者,我們早已習慣「以為」和「知道」的差異,只是過去我們可能不曾真的試圖把這些差異列出來。以哲學家的話來說:我們對「以為」和「知道」的概念內容有足夠豐沛的直覺,只是我們不曾使用這些直覺去重建它們的定義。

哲學家使用思想實驗(thought experiment)來「汲取」直覺、整理規則、重建定義。思想實驗是明確的假想情況,例如「大雄以為下週期中考」。若你跟我一樣,看出這強烈暗示下週並非期中考,我們就可以建立「以為」的初步理論:

「S以為P」的充分必要條件是:S相信P,但P不為真。

這個「以為」分析是否完整正確,還有待進一步研究,但可以確定的是,與它對稱的「知道」分析不會正確:

「S知道P」的充分必要條件是:S相信P,且P為真。

這個說法是錯的,想想這個例子:

大雄查了行事曆,因此相信下週三他的邏輯課會有期中考。下週三他的邏輯課確實有期中考,但大雄查的其實是另一間學校的行事曆,兩間學校的邏輯課剛好在同一天期中考。大雄既兩光又幸運。

在這裡,我們遇到了知識論一個有趣的地方:若你要「知道」P,不但你要相信P(否則就無所謂知不知道),且P得要為真(否則你對P就只是以為,不算知道),你對P的相信還必須「足夠好」,不能只是幸運矇中、胡亂瞎猜。這裡的「足夠好」,哲學家稱為「受到證成」(justified)。上述這些討論,就是知識論傳統上的三條件分析,許多哲學家相信,當一個人知道某件事,這三個條件都會成立:

  1. 信念:此人相信此事
  2. 真理:此事確有其事
  3. 證成:此人對此事的相信「足夠好」

怎樣才算是「足夠好」?這是當代知識論的大爭論,目前尚無共識,檯面上的不同理論有些強調「好基礎」,有些強調「好理由」、「可靠途徑」⋯⋯等等。

「證成」的難處

我自己教知識論的時候不太喜歡「證成」這個詞,因為我發現學生需要花很多時間,才會對這個詞足夠熟悉,熟悉到有相關直覺可以判斷它該如何使用。如果你教一學期十六堂的知識論,當然有本錢讓大家慢慢熟悉這詞,但如果你要對沒有哲學基礎的人進行兩小時的演講介紹知識論,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身為中文使用者,我們對於「以為」和「知道」足夠熟悉,能判斷上面提到的那些思想實驗的結果,但「證成」呢?想想看:

  1. 早上工作到一半,發現我不確定自己起床後有沒有刷牙。我跑到浴室,發現我的牙刷是濕的。從昨晚到現在,家中只有我一個人。請問我有受到證成去相信「我早上有刷牙」嗎?
  2. 我坐車經過一片草原,我相信草原上有穀倉,因為我剛抬頭透過窗戶看到一座穀倉。我不知道的是,這片草原上有一座真的穀倉和99個看起來就像穀倉的巨大立牌,雖然我剛好看到了真正的穀倉,但那只是運氣好:若我當初看到的是立牌,也會相信草原上有穀倉,因為立牌做得都很逼真。請問,在這種情況下,我有受到證成去相信草原上有穀倉嗎?
  3. 我看過《駭客任務》,有夠可怕,人類受機器控制,活在虛擬世界當中。雖然我很相信我面前的桌上有蘋果,但我還真的無法排除自己生活在《駭客任務》那樣的虛擬世界的可能性。請問,如果我沒有受證成去相信自己不生活在虛擬世界,那我有受到證成去相信我面前的桌上有蘋果嗎?

若你沒有學過知識論,可能覺得上述問題難以判斷,因為你還不是很確定「證成」該如何使用。我把上述「證成」問題修改成下列「知道」問題,你可以對照看看,應該相對容易:

  1. 早上工作到一半,發現我不確定自己起床後有沒有刷牙。我跑到浴室,發現我的牙刷是濕的。從昨晚到現在,家中只有我一個人。假設我早上真有刷牙,只是記憶淡薄,請問這些線索足以讓我知道「我早上有刷牙」嗎?
  2. 我坐車經過一片草原,我相信草原上有穀倉,因為我剛抬頭透過窗戶看到一座穀倉。我不知道的是,這片草原上有一座真的穀倉和99個看起來就像穀倉的巨大立牌,雖然我剛好看到了真正的穀倉,但那只是運氣好:若我當初看到的是立牌,也會相信草原上有穀倉,因為立牌做得都很逼真。請問,在這種情況下,我算是知道草原上有穀倉嗎?
  3. 我看過《駭客任務》,有夠可怕,人類受機器控制,活在虛擬世界當中。雖然我很相信我面前的桌上有蘋果,但我還真的無法排除自己生活在《駭客任務》那樣的虛擬世界的可能性。請問,假設我位處真實世界,但又無法排除自己生活在虛擬世界的可能性,那我還算是知道我面前的桌上有蘋果嗎?

當然,若你想學知識論,遲早得掌握「justification」和「justify」的意思,因為有非常多哲學文獻用這個詞進行討論。但這並不代表這些詞是純粹的哲學專業詞彙。我們在《牛津字典》和英文論壇Reddit上都可以找到這個英文詞在專業領域之外的使用案例。

對於我這樣的中文使用者來說,「證成」是純粹的哲學詞彙:我是因為學哲學才學會這個詞,而我在哲學討論之外也不會用這個詞。我會說「除非你把證成的門檻降低,否則若你無法排除《駭客任務》式虛擬世界的可能性,你對蘋果的信念就沒證成」。但我不會如同《牛津字典》的例句那樣說「這情況的嚴重程度,已經證成了進一步調查的需要」,或者像Reddit上的網友那樣說「2022你用哪個瀏覽器?請提供證成」。

然而,對於英文使用者來說,你不需要特別修哲學或法律課,也會學到「justify」這個詞並用來跟人溝通,粗略來說,這個詞可用在大部分尋求理由和正當性、合理性的時候。這些生活上的使用不見得都是跟知識論領域一致,因為它們「證成」的對象不見得都是信念,但它們為英文使用者提供了直覺去判斷各種涉及「justify」的思想實驗,而這種背景知識是中文使用者缺乏的。

這就是哲學研究全球化之後會遇到的事情。西方哲學傳統把一個人知道某件事情的狀態分析成三個條件,而中文傳統只勉為其難提供其中兩個詞彙的對應概念:相信、為真。(你可以想像,若當初知識論是中文使用者發展出來的,條件的架構會跟現在相當不同)英文使用者可以利用自己原有的知識背景討論那些跟「justify」有關的哲學思想實驗,因為對他們來說「justify」的意涵本來就足夠豐沛,除了信念的合理性,也可以用來談政策是否正當、道德判斷是否恰當,以及某家瀏覽器是否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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