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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葛亮《燕食記》選摘:96年的老店啊,捱過金融風暴和SARS,他們說關就關?

文:葛亮

引首.一盅兩件

市廛盡處有快閣,小說為行人茶憩之所。葛亮過金關關——金武祥《粟香隨筆》

榮師傅出走了。燕食我的記選工作伙伴小湘說。

這消息對我不啻驚雷。摘年很快,老店捱媒體就發了報導,融風說九十六年的暴和老店「同欽樓」將在年底結業。

我急忙趕到了中環。們說當天同欽樓竟然閉門不開,小說外面貼了張字條「東主有喜」。葛亮過金關關但隱約卻聽到裡面有聲音。燕食望向二樓,記選老舊的摘年滿洲窗,依稀能看到燈光。老店捱我打電話給小湘。小湘說,你還不知道吧,裡面正在祕密地裝修。聽說店又不關張了,要易主了,改了個名叫「同欽茶室」。你猜是誰接了盤,就是店裡的原來的八個老夥計。

我問,那榮師傅呢?

小湘道,他是前朝元老,自然不想留了。

我心裡一陣頹然,想了一想,對小湘說,我要見榮師傅。

說起來,跟這個茶樓文化的研究項目,算是我一個夙願。但並非如計畫書中拯救式微傳統文化這麼可歌可泣。祖父上世紀四十年代,曾經短居粵港,在他一篇舊文裡,確切而生動地寫過廣式的點心。其中呢,又重點地寫了同欽樓,難得文字間,埋藏不少機趣。一個談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蓮蓉包上盤桓了許多筆墨,這足以讓我好奇。

當初來香港讀書,家族長輩為我接風,便在這家同欽樓。那也是我第一次領略「一盅兩件」。廣東所謂的「茶樓」,「飲茶」的陣仗,熱鬧得不像話。人頭攢動,茶博士穿梭其間,竟好像與所有人都十二萬分地熟稔,眼觀六路似的。一個熟客剛坐下來,他便拿起只鉤桿,利索索地將來客的鳥籠,掛到天花板上,旋即便走去另張桌子收拾招呼。

我當時瞠目,渾然不覺身處香港鬧市,彷彿進了某個民國戲的攝影棚。同欽樓的滿目煙火,讓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叔公一口氣在點心紙上划了十幾個小籠。叉燒腸粉,蝦餃,粉果,豉汁鳳爪,真是滿目琳琅。吃了半晌,那夥計照例來收拾碗盞,仍是利索,用國語夾雜廣東話問我,後生仔,邊一樣最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籠。夥計便有些顧盼自雄,說我們家的蓮蓉,恐怕整個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來。

叔公問,阿關,榮師傅在不在?

夥計眨眨眼,說,毛生,這蓮蓉包的味道這麼正,你倒說他在不在?

叔公便笑說,他若不忙,我跟他打個招呼。

過了一會兒,便見後廚,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一個胖大身形的人。滿面紅光,頭髮則是茂盛雪白的。他很靈活地在人群中閃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賀著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認識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遠的,叫身邊的孩童過去,將「利是」塞到他廚師服的口袋裡。

走到我們這一桌,他喜氣洋洋地說,毛生,恭喜發財。

我就這麼和榮師傅認識了。榮師傅是同欽樓的行政總廚,從老字號遷港,歷經三朝。在店裡的威望足夠,對我總像是個爺爺輩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蓮蓉,溫軟厚糯。因靠近港大,後來一些年,我也很習慣多來幫襯。特別是有來港遊玩公幹的朋友,想要體驗地道的廣式茶樓。同欽樓自然是不二之選。在店裡撞見榮師傅,他便照例送我一籠蓮蓉包、一籠流沙包。稍微閒一些,竟然坐下來,跟我和朋友聊天,講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祖父在廣州初見時的往事,又如何在香港重逢,令人心中悵然。只是他每回說起這些故事,總有細節上的些微不同。

關於見面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歡喝的普洱,來自哪個山頭。這些都是小節,我就好脾氣地由著他興高采烈。口若懸河間,聽得我一眾朋友心馳神往。這樣久了,我忽而覺得他這一遍遍講述的故事裡,有可以為之紀念的東西。這想法揮之不去。後來,發現了祖父的這本筆記,更覺得如冥冥中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請了一個關於粵港傳統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項目,打算好好地和榮師傅談一談。

誰知一番苦心,足準備了兩個月,待到要和榮師傅見面,卻碰到了同欽樓「政變」。先前有些風吹草動,我從傳媒的朋友和小湘那裡,時有耳聞。但或許我書生意氣,並未當成一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波瀾壯闊也經歷過。這點暗潮,怕最後也只是一波微瀾,何足掛齒。只當是本港傳媒一驚一乍。沒承想,很快就等到同欽樓結業的消息。再後來,又是易主的風聞,甚囂塵上。

我對小湘說,我要見榮師傅。

小湘猶豫,道,見了面,他也未必願意談啊。店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怕他在氣頭上。

我說,他要是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去看望他一下了。

我們在榮師傅家裡見了面。

榮師傅臉上並沒有一些異樣。甚至沒有平日勞碌的疲憊之色,面容舒展,更容光煥發了些。

他見了我,似乎十分高興,拿出一整個「金枕頭」,叫身邊的人劈開來給我吃。我連忙婉拒,一來我確實不好榴槤;二來,榮師傅家空間其實不大,若是劈開整只「金枕頭」,那味道揮之不去,自然是滿室「馥郁」。

作為同欽樓的行政總廚,辛苦了幾十年,榮師傅住得不算寬敞,甚至可說是簡樸。西環堅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樓,兩室一廳。年久失修,空調轟隆作響。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經年煙火熏得發黑的神龕流連。神龕裡的關老爺橫刀立馬,神采奕奕。下面的香燭,堆疊著幾個不甚新鮮的供果。

榮師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說,家有房屋千棟,瞓覺只得三尺。我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年,一個人足夠了。

我曉得榮師傅中年喪妻,鰥居多載。嘔心瀝血在幾個兒女身上。聽說都很有出息,一個在加拿大做金融;香港的一個,是知名律所的合夥人。他身邊這個花白髮的人,精幹身形,青黃臉色。模樣十分恭謹,應該不是他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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