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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山徑躊躇》小說選摘:男人離開的那個早晨,想到的只有他的母親和車子

文:阮慶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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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兒子坐入火車座位,阮慶人離傅憶平深深吐了口長氣,岳山好像想把長期積壓在心肺,徑躊什麼鬱結住的說選無名團塊,一口氣地全部抒解出來。摘男早晨火車終於穿出環圍山脈,那個窗外陸續出現連綿的母親稻田景象,這樣寬闊無際的和車綠色土地,讓她想起童年和母親旅行的阮慶人離記憶,身體逐漸覺得鬆弛也愉快起來。岳山

傅憶平掏出車站買的徑躊鐵路便當,提醒兒子該開動顯得過遲的說選午餐:「兒子,快吃吧。摘男早晨這是那個你最愛吃的排骨便當啊!」兒子專注開始吃著便當。母親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疲憊,傅憶平昨晚其實根本沒有睡好,反覆醒來並作著總是迷路的焦慮夢境,讓她一夜處在尋找出路究竟何在的困境,根本完全無法辨識到底外面天亮了沒有,也不知道到底真正睡了多久。

把椅背往後斜傾下去,閉上眼睛想休息睡個覺,忽然男人的影像就縈繞出來。就在半年前剛過完舊曆年,才開工沒有幾天,男人平常模樣吃過早飯,平靜離家去公司,一點不尋常的跡象都沒有。然而,還不到中午休息,傅憶平就接到警察單位的電話,告訴她男人剛從自己公司的頂樓跳下,並且在救護車到達前,人就已經死去了。

傅憶平當下腦子一片空白,轉回神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告訴自己:這是假的,這是電話詐騙集團,這根本是來騙錢的假電話。但是,她立刻從心底同時清楚知道,這完全是真真實實的事情,沒錯,男人終於這樣去做了,他終於鼓起勇氣這樣做了。

男人困擾於憂鬱症已經幾年了,癥狀愈來愈嚴重,甚至還要幾度住院治療。男人的母親私下埋怨她不能做好媳婦的責任,因此才讓男人身心備受內外煎熬,終於罹患這樣的疾病。甚至,也不願意相信她安排的醫院治療,另外要帶男人去大飯店的貴賓套房,看什麼大陸哪裡來的神祕中醫,還讓他每天三餐吃一些奇怪藥丸什麼的。

像是這樣平日不被尊重的類似事情,或是男人終於做出自己的抉擇,傅憶平其實都還可以承受理解。然而,最後壓倒她的那一根稻草,是從警方提供的調查資料裡,瞭解男人那天早上的最後行為路徑,慢慢讓她意識到男人那時刻的心思所在。

她完全驚訝地發現,在男人要做出這樣決定性舉動前的幾個鐘頭,竟然如此篤定與沉著。就是說,男人已然知道即將要發生事情的狀況,卻還能專注跑銀行以及監理所,先是匯了一筆鉅額款項給男人母親,另外把珍愛的那輛新買跑車,過戶給了公司的年輕女合夥人。

傅憶平並不吝惜這些錢與跑車,男人留下的其他東西,絕對都還夠她與兒子生活,男人一定也有想過這事情。她只是想著為何在最後離開的時候,男人心裡惦記的人與事情,居然不是自己和兒子,竟然是其他不相干的那些人呢。她事後向公司一些員工探詢男人最後離去時的神色模樣,都說男人和平日一樣,很鎮定溫和地去到每個人的工作位子,耐心做一些討論與工作指示:「就和平常一模樣,完全覺察不出來有什麼特殊或不平常的舉止,更想不到隨後竟然去做了那樣可怕的事情了呢!」

是的,隨後男人就自己走上避難梯,一人走進到無人的頂樓,似乎沒有什麼猶豫地,就直接跳向大樓外的人行道。砰——,這樣一個有如電影情節的畫面,傅憶平不知道反覆想了多少次,有如看著電影倒帶的畫面,一個孤獨而且不快樂的男人,走進旋轉圈般的樓梯間,然後又走出到屋頂平台,用雙手攀上去女兒牆,再奮力地跳出去,砰——就這樣。

她一直想要讓自己也走進去這個畫面,直接問跳樓前的男人,為何不願意對她說出一些什麼話呢?如果因為男人當下的情緒,確實無法也不願意直接對自己說出話語,至少也可以在手機的語音或訊息裡,給她和兒子留下一小段話,或是寫下一些字句,僅僅這樣也是可以的吧?但是,什麼都沒有,連一句留戀難捨的話語,或是幾句日常的抱怨與叮嚀都沒有,就是連什麼的一句話都沒有。

是的,男人在最後離開的那個早晨,腦中依舊會想到的,其實只有他的母親和車子,並沒有自己和兒子的存在。

究竟是何時與男人疏遠離異起來,其實已經弄不太清楚了。就好像兩天前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望見牆上自己與男人當年的結婚照,竟然會猶豫著要不要一起帶去台東。老實說,她並不想繼續帶著這些證物般的照片,但是似乎也沒有辦法把它們棄之不顧。

結婚時,她有些浪漫、甚至近乎天真地和男人說不要拍婚紗照,男人很詫異問她為什麼,她說那些婚紗攝影拍起來都是一模樣,幾乎分不清楚究竟誰是誰,一點意義都沒有。男人雖然不明白她真正意思何在,最後也同意找了她的好友來當攝影,租了一個高層漂亮的酒店房間,兩人在落地大玻璃窗前的曲線浴缸裡,就著橘色黃昏與逐漸輝煌起來的台北夜景,半裸半露的拍了一串黑白照片。

結果,這些照片竟然惹怒了男人母親,不但不許她公開地放出來,甚至直接在眾人之前說出「不像樣啊,根本不倫不類」的話語。而且,結婚頭幾年兩人還各自上班,依舊住在男人母親家裡,大小事情自然由男人母親主張與安排,許多委屈先不說,居然半夜還會啟門入睡房,說是幫他們注意關掉冷氣,免得男人要受涼生病。

她後來實在受不了,找個藉口就搬回娘家去。這樣一賭氣,讓男人慌了手腳,明白她的決心意志,應該已經拋擲下去,大概是回不了頭的。同時間,兩人詫異發現居然懷了孕,這也驚動了男人母親,態度就忽然鬆軟下來,彼此都有些退讓的空間,男人事業恰好蓬勃興旺,於是同意讓兩人自己買了公寓,只是堅持要她辭去工作,留在家裡預備當個稱職專注的母親。

當時遷進新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早已經用木框鑲好的新婚照,從多年被黏貼封住的紙箱子找出來,立刻在牆上一整排的掛了起來。男人一旁看著,沒敢多說什麼,只是低聲像是乞求地說:「在母親過來時......就暫時先取下來,沒有必要為這種事情,又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的吧!」

火車轟轟穿出忽暗忽亮的山洞,碧色太平洋與藍天的景象,就眼前現身出來。這樣山海對峙的姿樣,一直是讓她震撼也最著迷的景色,尤其若是別人問起她,為何會這樣突兀搬到那麼偏僻難及的地方,在通常的時候,她會露出輕鬆不在意的神情,說只是因為這樣的開闊風景,讓她忽然心動了,然後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就是兒子和我兩個人,現在都很需要身心鬆弛一下,就想說不如就先去台東住幾年看看。反正那裡的環境乾淨,對身體一定會有好處最重要,至於以後究竟要怎麼打算,就到那時再決定再說吧! ......而且,兒子和我都非常需要這種輕鬆自然的感覺,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啊。」

傅憶平當然知道不只是這樣,也許真正在內裡驅動她如此決定的原因,其實甚至超過她自己所能明白的範圍。但是,她也很清楚的知道,這整個念頭的終於出現來,也不是全然無中生有,更不是嘴裡說的那麼浪漫無羈。那一日,在警察讓她點收遺物的男人皮夾裡,除了匯款給母親的銀行收據,還有同日男人也匯出給另外一個基金會的款項,金額其實並沒有多少,但是匯款單上有男人手寫著請指定交給某某女性使用的留言。

傅憶平問警察這到底是什麼,他們說有去查過,就是一個社會救助的團體,主要在幫助台東偏鄉的弱勢者:「就是一個幫助偏鄉弱勢小孩的社福團體,而且你先生好像有長期固定在贊助他們的。」然後,再說明這位女士是常駐在台東市外面一個叫檳榔村的在地社福工作者,男人這樣小額匯款給她,算起來已經也有好幾年的過程。

這件事讓傅憶平忽然好奇不解了,男人為何從來沒有說起關於這個基金會,或者關於這個女人的任何事情呢?

傅憶平決定要自己弄清楚這件事情的究竟,雖然這筆金額根本一點都不大,也就是一筆平常的善心小額捐款而已。但是,她好像在男人空洞的生命裡,忽然看見一個神祕私己的裂縫,一個可以讓什麼幽暗微弱的光線,照射入他內在暗室的一道裂縫,因此說不定可以聆聽到什麼隱藏的私密話語。

她很快透過基金會安排和這位女士聯繫上,說明自己就是男人妻子的事實,然後決定啟程過去這個叫作檳榔村的地方,說是想看看這村子的環境,算是完成先生的某個未竟的願望吧。對方立刻表示歡迎,並且主動幫她訂了民宿,還親自到台東火車站來接她。

下火車剛見面時,對方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外面罩件有著原住民圖飾的無袖背心外套,表情顯得直率開朗。傅憶平用女士稱呼對方,卻沒有怎麼的應答回覆,只顧拉著她的手,神色活潑地直接往停車場走去。一直等到坐在車上時,才說:「請不要叫我什麼小姐女士的,你就和大家一樣叫我茉莉就好了,在我們那裡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是這樣叫我的。」

又接著說:「你的氣質真的好好啊,不像我這樣粗野吵雜的,哈哈!我其實就一直想著說,像是你們這樣善良有愛心的人,就是一定會長得這樣優雅好看的樣子的啊。」

傅憶平就說:「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情,你太美化我了。茉莉,好啊,那我就不客氣的叫你茉莉了。你不要太客氣了,只要不嫌棄我這種台北來的笨手笨腳,那我就謝天謝地,也太感謝你的寬容好心了。還有以後也直接叫我阿平吧,這樣大家就都一樣直來直往,不用彼此客氣來去了。」

茉莉先開車到今晚過夜的民宿,說是由舊的檳榔火車站修建的,而且還說明是東部鐵路沿線被廢除的車站中,碩果僅存的日式木造車站,非常難得也珍貴的。整棟屋子雖然有些簡陋老舊,傅憶平卻喜歡此刻空寂無人的狀態,茉莉說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又說如果往下面走去就是省道,從那裡再往左邊走,就是很有名的茄苳樹排列的綠色隧道,如果往右走過去不遠那裡,就會有一家便利商店。

「你先自己休息一下,差不多五點左右,就可以過來那邊找我。」茉莉指著右上方蜿蜒的小路說:「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到路底右轉過去,就是下檳榔村。基本上,你會先看到一個水泥廣場,籃球架旁邊那間有彩繪的兩層樓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非常好辨認非常好找,絕對不會看不到的,要不然你就隨便問人說茉莉的家在哪裡,大家都知道的。」

茉莉走出民宿,到門口回頭說:「晚餐你就到我那裡吃吧,這附近都沒什麼餐飲店可以去的。」傅憶平一邊道謝一邊應說好啊好啊,鬆開帶來的行李提包,把東西鋪張擺置好,出去到屋外院子,找到獨立的浴廁小屋,安靜地沖洗掉一早出門的疲憊。

梳洗完,傅憶平按照茉莉所說,沿路慢慢走去到路底,果然可以看到那一個水泥廣場,以及後面一整片棋盤連綿的混凝土平房,應該這就是下檳榔的村子,比她原本想像得要大得多。她站立在岔路口,看著空曠的水泥廣場,有幾個男孩追逐著一顆足球,一些女孩聚在屋子的陰影下,聊天吃著什麼東西。

傅憶平遲疑了一下,看看時間與天色都還早,決定轉身向著另一端、應該是中檳榔的方向慢慢走去。這裡的環境相對就空曠很多,只有幾戶人家夾雜散落在道路兩旁的樹影裡,此起彼落的狗聲威嚇地叫著。她注意到一個整理得特殊別緻的院落,不像其他家戶那樣種著各種水果,而只有幾棵遮蔭的大樹,和有心搭配的花葉植物和草地,院子中間還有一個水池小橋,再退落在院子的最裡面,才是一戶簡潔斜屋頂的黑瓦屋子。

入口插著一個牌子,寫了紅色的「租」字,底下畫個朝左的箭頭,應該是說有意者請洽詢鄰屋。她就走進去院子,發現兩個屋子的院落,其實是彼此相通的,隔壁是顯得嶄新的二層樓住宅,有兩三隻花貓懶散地躺在屋簷的陰影下,並沒有搭理她的出現來。

傅憶平按了門鈴,一個外傭模樣的女人來啟門。她簡單說明來意,也不知道外傭究竟聽懂了沒,只笑意回說老闆現在不在家,示意她可以開門進去看,說:「大門開的,走進去,可以。」她就自己走回去啟門進去,屋子中間是直條廳堂,左右兩側各有一個臥室,底端一邊是廚房浴廁,另一邊是不大的居室。房子應該是從以前的老宅改修的,基本上很簡單明白,就是直接的攤露在那裡,沒有什麼好或不好的。

之後,還在屋子四周轉了一圈,後側山坡有一片芭樂果園,像是有人在料理照顧著,顯得乾硬的芭樂樹,井井有序地排列在山坡上。屋子另一側是間三合院的傳統屋子,有個老人獨自坐在瓜棚下的輪椅上,完全沒有什麼舉止動靜,身側有一隻同樣老邁的大黃狗。

傅憶平有些意外這樣荒僻的地方,居然有一間這樣寧靜無爭、也無人居住的乾淨小屋子。然後,看時間有些晚了,就開始朝著茉莉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完全沒有遇到什麼人,就只是不斷錯落地出現鳳梨和釋迦園子,以及間或會吠起來的狗叫聲。她慢慢地走著,彷彿逐漸與熟悉的台北世界,一步一步脫離開來,但是十分奇異地,並沒有任何預期的恐懼,反而感受到不曾有過的輕鬆舒暢,整個人似乎輕盈漂浮起來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山徑躊躇》,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阮慶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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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因為自己其實永遠感受不到那真正被祖靈憐愛顧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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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仍然堅持著每回都儀式般的入返回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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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的心靈得以獲得片刻的休養生息,
次次虔誠期盼祖靈願意入夢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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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山林為她的生命帶來了不一樣的連結,進而引發她重新認知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身心彷彿受到神靈眷顧啟示般,緩緩解放了桎梏的靈魂與愛……

本書特色

  • 信奉文字力量的作者,繼《神祕女子》之後,睽違兩年後的長篇小說,又一刻劃心理感覺漸層的力作。
  • 北美館展覽《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2020/8/1-10/18)參展藝術家之一:阮慶岳,展題〈山徑躊躇——我的小說拯救計畫〉用小說、影像、裝置揭露當代人精神狀態的內在問題。本書與展出內容相關。
getImagePhoto Credit: 聯合文學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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