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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垂直的》:「詭異」的下水道,成為邊緣性與集體恐懼所在的祕密場址

文:史提芬.葛雷罕(Stephen Graham)

遮掩排泄城市

管路系統(連同每一回的世界衛生沖洗)、每一個光亮的垂直旋鈕和閥門、每一道瓷器表面的詭道成的祕光澤——在在是要讓你有效率地忘掉與你私密自我有關的那件事實。迅速沖一下,異的緣性與集就能夠乾淨溜溜。下水

——瑪格莉特摩根(Margaret Morgan),為邊〈現代生活的體恐管路系統〉(The Plumbing of Modern Life)

最重要的是,藉由完成一套精密籌畫、密場全面普及性的世界下水道系統——此工程直到一九三○年,在巴黎都尚未完成——城市徹底除去了臭味。垂直將人類排泄物的詭道成的祕臭味從都市表面移除,與臭味有關的異的緣性與集聯想也徹底不同了。因為「人類排泄物的下水氣味開始喪失與沃土有關的鄉村聯想,連最後一絲相似之處也沒了:從現在起,為邊它成為混亂、體恐腐敗和生理反感的指標」。

在這種下水道普及化的過程中,現代下水道傾向於在垂直方向上,促使都市人脫離了他們與水、以及與自身固體廢棄物這類新陳代謝自然現象的連結。在這個過程裡,「糞便」在文化上轉而進入「下水道」空間;「清空腸道」被重塑為從腸子到廁所的陶瓷馬桶、再到下水道的垂直通行進程。隨著人類排泄物的新陳代謝轉移到地面下,排泄的城市便受到了遮掩,並且離開了臭味被消去的地表,轉而進入到地底的下水道系統中。

將龐大下水道及水流系統擴展到大城市範圍的卓越任務告一段落後,一旦最初的讚頌逐漸淡化,這些系統也在整個城市尺度上漸漸隱而難見。維多利亞時代巔峰期所建、裝飾華麗且明顯可見的汙水處理廠,乃是為了紀念它們在技術層面上對於「自然」的掌控力,但現在不是遭人遺忘,就是改作其他用途;它們大部分被位於城郊的大型現代設施取代了。新聞記者蘿絲.喬治(Rose George)強調:「城市衛生的成功就在於它不再是談話題材了。」

完成了都市下水道,也就替現代對「無氣味城市」這般廣泛而偏執的幻想奠定了基礎。這種全然潔淨、有序且無氣味城市的理想化,隨著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的都市理想的出現而達到巔峰,後者崇拜極度乾淨而潔白的建築物、房間和城市,更要以此容納完全乾淨並去除氣味的身體。就在現代主義建築師執迷於運用玻璃、以建築物的形式來投射透明性的價值之際,值得注意的是,建築物內的廁所以及底下的下水道,都徹底隱蔽而遠離了視野。

毫無氣味且乾淨的城市幻想,也位於崛起的現代家居概念的核心位置——這個膠囊既透過管路系統和其他科技,而與支持它的許多流通、循環機制和自然之物無縫連結,但同時也是獨立且自主的。

管路系統和下水道愈來愈精緻而普遍化,既支撐了這種看法,但本身也益發轉變成多數時候不被看見、而且大眾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城市基底(當然,直到它們失靈或損壞為止)。於此過程中,在許多城市裡,現代家居生活中利用重力排便,垂直掉落到衛生馬桶中的人類行為,變得有點怪異地脫離了就在正下方的下水道。

現代私人馬桶中的排便行為,因而脫離了其他地方或過程。現代浴廁的管路系統和設計,進一步孤立了排泄的身體,更使之與下水道那詭異的世界分離了——兩者之間的連結存在、但隱而未顯。這也意味了使用現代馬桶、同時擺脫其中的自然物質所代表的誠正和文明性。

我們在當代都市生活中投注了大量努力,以建立這種個人私密性,而且得要合乎與就在陶瓷便器下方那龐大的集體下水道基礎設施完全分離的神話。旅館清潔人員為每一位新客人以塑膠包裹馬桶;日本製造商建了高科技馬桶,上面有複雜的控制面板,以及各種未來主義風格的設計;高級場所裡的個人化馬桶經驗,一旦出現了與他人早先的淨身活動有任何重疊的蛛絲馬跡,均可能成為使用者強烈抗議和反感的來源。

人為製造出的「自然」中,那廣大的社會與生態世界同時也有系統地遭致否認和忽視:水宛如魔術一般從水龍頭出現;電能從插座中迸出;將垃圾投入牆上的孔,它就會神奇地消失不見——諸如此類。

這些關係已轉化為官僚體制和商品,也成為寡占的市場中,可用來與地處遙遠、遍及全球範圍的供水與廢棄物跨國公司簽約的生意。持續將淨水帶入城市,同時移除城市中的糞便(這也就是都市生活的新陳代謝),其中所需投入的龐大工作是連續不中斷的——既在地底運作,也超出城市範圍以外。但是,現在它是在背景中運作,既超越、也潛伏於私人化的廁所,以及瓷器馬桶中的糞便與其他人類廢棄物的祕密排泄底下。

不過,一旦下水道失靈,或它們的內容物變得在地面上明顯可見,這種新陳代謝就會再度現形。老化的基礎設施,以及上方道路震動的侵蝕效果,還有老鼠大軍、油脂和有毒氣體在下方堆積,在在使得許多十九世紀下水道迫切需要大規模的保養維修。特別是巨大的攔截式下水道——那經常得負責把城市當局原本要排放進河流的汙水,重新導引到設立於遠郊或郊外的大型化學處理廠,其角色非常重要。

下水道的詭異與限制

針對「下水道被用於模糊化城市底層與排泄相關的自然事物」,這方面的傳統詮釋常使人想起席格蒙.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於一九一九年提出的詭異(uncanny;德文為unheimlich)概念;其中正凸顯了下水道是當代生活夢境中怎樣的關鍵焦點。

在這些思索中,佛洛伊德將傳統有關「更高」或「較低」身體的垂直觀念,疊覆為以下觀念——人體的各種功能之間、與城市處理排泄物的基礎設施之間的連結,既是我們極度熟悉的事情,卻同時也怪異地有著神祕、不協調感。對佛洛伊德而言,「詭異是一種令人恐懼的狀態,會帶人回到老舊且長久以來熟悉的事物上︙︙而壓抑的過程又致使事物顯得疏離。」

一種推論是,隨著下水道遭到排斥、被推遠而離開了當代想像,城市地表和地底下水道之間的邊界,被標記成「非理性與理性;文化與自然;不可見與可見」之間的水平邊界。於是,下水道成為邊緣性、幽靈徘徊、暴政與駭人神話所在的祕密場址。下水道這種邊緣化空間帶有威脅性地潛伏著,和都市地表上理性與秩序化的空間對立存在。當然,這種邊界完全具有可穿透性:在任何時候,底下的東西可能會突然現身,挑戰上方乾淨、理性的資產階級城市。

亞瑟是克里斯多福.史密斯(Christopher Smith)二○○四年有關地底倫敦的恐怖電影《嗜血地鐵站》(Creep)中的下水道工人,他指出糞便、衛生棉條、保險套以及可沖下馬桶的所有東西,一旦碰上下水道堵塞,就會突然湧回他稱為「樓上的人」的水槽。(擔心「油脂硬塊」堵塞速食餐廳所在區域底下的下水道,將汙水推擠到都市地表的憂慮,在此是極佳的當代案例。)

下水道失靈和堵塞,不僅會讓汙水回到街道上;老鼠也可能移動到地面。漢堡(Hamburg)據估計有八十萬隻老鼠,其中三分之二住在城市下水道系統中,不斷反覆嚙咬下水道的牆壁。只要老鼠一直留在地底下,牠們就能在集體恐懼後頭鬼祟地如影隨形。一旦大舉出現在地面,恐懼就會轉變為憎惡和驚駭——佛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就此已有廣泛的討論——牠們從地底領域冒出來,成為終極的妖魔化他者。

有一整個通俗文化,其中的題裁都在利用和延續著這種恐懼。在各式各樣大量的電影、小說、卡通、都市神話和科幻小說的再現作品中,下水道成為缺席但詭異的空間,裡面棲息著無法控制又難以探知的老鼠和怪物、章魚和鱷魚,甚至還有外星人和未知文明的侵擾。無論它們是聚焦於大如貓的老鼠、曼哈頓的短吻鱷,還是倫敦小如狗的豬,下水道的荒謬神話都是永恆的主題。這些生物「不僅被驅離上方的世界,還因為這種驅離而受到轉化,」大衛.派克(David Pike)強調,「它們因為吃了污物而變得腫脹,身軀的超大尺碼透露出廢棄物中其實弔詭地蘊含著肥沃營養。」

除了《嗜血地鐵站》以外,例子還有約翰.塞爾斯(John Sayles)一九八○年有關芝加哥下水道鱷魚的恐怖片:《大鱷魚》(Allligator),以及安德魯.博尼姆(Andrew Bonime)一九八四年有關住在紐約下水道、會吃人的「類人動物」電影:《C.H.U.D.》(C.H.U.D.)。文學研究者派克主張,在這些電影和小說中,下水道成為「現代城市強大且怪異特質的化身,它們在上方世界找不到容身之處。」

雖然這類作品感染力強又有娛樂效果,然而,直接運用精神分析觀念在垂直人體的心理經驗與垂直建構出的大都會之間,做出此二者的簡單類比——這樣會有很大的問題。這些作品模糊了資本主義與都市狀態中,令這類環境得以製造、維繫和重構的社會關係。

我們在下一章就會見到,這又會導致住在地下隧道的無家可歸者普遍遭妖魔化成為半動物性、所謂的「鼴鼠人」,他們經常被描繪為某種對上方都市文明具有威脅的存在。同樣地,蒙古首都烏蘭巴托(Ulan Bator)的三千名街童,經常遭到國家菁英的詆毀——就因為他們住在下水道和隧道系統中躲避這座城市的苦寒。

地底的「詭異」觀念也經常被微妙運用於複製厭女的思想傳統:將女性身體的生理過程予以妖魔化,以一種本質化的方式連結上與都市地底有關的焦慮。將女人的再現——尤其是妓女的妖魔化形象——以類比的手段扣連上受汙染水源威脅的歷史,在此是格外重要的案例。

許多西方思想中的厭女傳統將女人建構為卑賤、有威脅或次等的存在,這些傳統強調她們因著月經和女性性欲,而在本質上與污垢和淫穢有所關聯。史學家克里斯多福.弗斯(Christopher E. Forth)強調女人的身體生活曾被廣泛銘記為「一種滲漏的模式」,而且對於文明、秩序及男性力量具備本然的威脅性,也因而要受到家長式或暴力的控制(或兩者兼有),以確保生理與社會的衛生(同時也控制其性欲和生殖)。

都市精神分析的佛洛伊德派觀念也反覆召喚著封閉空間——地底礦坑、洞穴、窟窿等等——視其在象徵上可連結到女性外陰,或是子宮和月經。這些觀念本質化了髒亂且具威脅性的液體在身體和城市內不確定的流動,也將其視為本就應該算是一種「女性特質」。這些又廣泛處於「男性化」且堅固的理性工程世界的對立面,後者在歷史上便是以自然科學與新式下水道科技克服並支配了前者所帶來的「威脅」。

垂直建構起來的「詭異」觀念,也有助於支持資產階級與保守派的觀念,這會涉及全球南方巨型城市中,民主化下水道和衛生設施所面臨的龐大挑戰:當地往往只有菁英才能使用那些往往不夠完備的系統。在以無止盡的大批惡魔、怪物和都市神話填滿「下層」城市之際,這些觀念的作用是令負責運送城市糞便之人所過的生活,比起原本的狀況又顯得更隱匿難見,也更加邊緣化。

即使是在下水道普及度高且施工完善的城市,也仍舊有對於維持流動相當重要的「沖洗者」這樣的勞動力。他們使用過去幾世紀以來幾乎相同的手工技能——紐約有大約三百人;巴黎有兩百八十四人;倫敦只有四十人——來執行任務。
雖然他們做的工作降低城市兒童死亡率的效力,就連現代醫學都還難望項背,但這些工作者依然不被看見、也未得到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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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世界是垂直的:從人造衛星、摩天大樓到地底隧道,由分層空間垂直剖析都市中社會、政治的權力關係》,臉譜出版

作者:史提芬.葛雷罕(Stephen Graham)
譯者:高郁婷、王志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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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習慣以平面看世界,我們漏看、錯看了什麼?

新堡大學都市地理學家帶領讀者自高處出發,沿垂直縱軸逐步遞降,並深入地表之下;
從高懸都市上方太空、大氣層的飛行物體,到城市中的大樓、棚戶與各式高架建物,
再深入地底隧道、掩體與下水道————層層剖解隱匿於空間垂直分化中的人權、公義與社會問題

即使科技日新月異,從紙本地圖到Google Maps,地圖仍習慣例採俯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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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襲為歐洲航海、殖民活動與帝國主義而服務的製圖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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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都會裡也逐漸離不開各式電梯、摩天大樓、空廊、地底隧道、下水道等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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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地而起的「空間不正義」現象,正暗自於我們所生活的城市靜靜醞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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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作者史提芬.葛雷罕教授以二十五年累積的跨領域學術訓練,結合他在科技社會學、
都市規畫與地理學界養成的專業眼光,藉著本書深入研究並探查這些現象:

————默默高懸於太空的人造衛星讓地理資訊普及化之後,科技菁英與權勢者的下一步是什麼?謀取更壟斷於少數人之手的至高權力?進一步的監控與隱私侵害?太空的軍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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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降梯的普及,讓我們見證此技術不斷推陳出新的發展:從景觀電梯、高速電梯,乃至最新的核子動力電梯。這樣的垂直運輸中,「直達目的」或「每層皆停」又暗示怎樣的權力結構?
————無異味且乾淨的城市幻想,緊扣著現代家居概念的核心;在這當中,下水道厥功至偉。而垂直人體和排泄、代謝相關的心理經驗,會與都會構造的垂直向度有何種微妙聯繫?
————從礦坑搜刮而來的財富,驅動都會高樓一天天朝著令人發暈的天際線攀高,也為相關企業創造了豐碩的金錢和權力。這些企業與商辦所在的市中心大廈,為何也可謂「顛倒的礦景」?

本書除了回頭檢討多數人過去看待城市的陳見和觀點,也為讀者的視界增添了更多層次與縱深。
作者提醒了我們應隨時留心權力、科技、政治與都市垂直分層之間的複雜勾連,
更不該遺忘人文關懷與批判思考在此時此刻、全球都市發展中的重要性。

getImagePhoto Credit: 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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