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知识

《逝物之書》:活著,表示經歷失去;保留一切的記憶,基本上什麼也沒留住

文: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

幾年前一個八月天,逝物失去上我造訪一座北方城市。書住小城坐落在海灣的活著最後隆起處,海灣是表示保留上上次冰河時期深入內地形成的。在這處鹽水域裡,經歷記憶基本春有鯡魚,麼也沒留夏有鰻魚,逝物失去上秋有鱈魚,書住冬有鯉魚、活著梭子魚與鯛魚,表示保留因此漁業至今依舊發達。經歷記憶基本數百年來,麼也沒留漁夫與家人安居在這如詩如畫之境,逝物失去上幾乎只有兩條卵石路、書住一處曬網場和一座只有兩位貴族老婦長居的活著修道院。

簡而言之,這裡儼然掉落於時間之外,很容易在此抵不住誘惑,把模糊卻迷人的過去視為安然猶在。低矮小屋牆壁刷白,屋前玫瑰怒放、錦葵綻開,大門漆得色彩繽紛,蜿蜒在屋與屋之間的窄巷,多半通往碎石岸邊。但讓我記憶深刻的,卻是住宅區中心沒有市集廣場、只看見墓園的奇特景況,鮮綠的落葉菩提為墓園灑下樹影,四周圍著鐵欄杆;在素來以錢易物之處,地下亡者出於我們永遠一廂情願以為的「安息著」。

我訝然發現墓園位於村落中心,一開始甚感不適;等到有人提醒我注意一個婦人的房子,我察覺她竟能在煮飯時望見兒子的墓碑,更加啞口無言了。這才知道,數百年來,此地的喪葬協會建立了一項傳統,讓同一家族的死者與生者依舊親近相依;目前我僅知道太平洋有些島嶼的居民還保有這種習俗。

我當然也參觀過其他與眾不同的墓地,例如聖米凱萊亡者島,高聳的紅磚牆從威尼斯藍綠色的潟湖拔地而起,宛如無法攻克的堡壘;或是好萊塢永生公墓模仿墨西哥亡靈節所舉辦的繽紛園遊會,墳墓裝飾得又橘又黃,還有彩糖和被詛咒永遠獰笑的紙糊腐爛骷髏頭。但是,那些都沒有漁村這座墓園讓我震撼。在它由圓形和方形妥協而成的獨特輪廓上,我確實親眼看見不可思議的陰森烏托邦象徵,亦即與死亡共存。

有很長的時間,我始終相信,在這個丹麥名字具有「小島」或「被水包圍」意思的地方,因為把死者迎在居民中心,所以離生命更近;而非像我們這個緯度,即使都市毫無節制擴張、墓地空間很快就被吞食掉,仍舊把死者從鄉鎮中心驅逐到鎮外。

現在,就在這本描寫瓦解和毀滅等各種現象的書即將接近尾聲時,我才明白那只是面對死亡諸多形式中的一種,基本上,並不比希羅多德筆下卡拉提耶人的習俗來得笨拙或更加人道。卡拉提耶人習慣吃掉過世的雙親,但聽到希臘人焚化父母遺體的風俗,無不驚惶失措。眼前不斷直視死亡也好,成功驅逐死亡也罷,哪一種更貼近生命,觀點始終衝突分歧,就如同爭論萬事皆有終抑或無盡,何者更加毛骨悚然一樣。

無可爭辯的是,死亡與接踵而來的問題,如處理人驟然離世留下的遺物,包括大體和無主財產,隨著時間流逝都要求答案,促使人們採取行動,這些答案與行動的意義全都超越其單純的目的,並讓我們祖先從動物領域踏入人類領域。不任由同類死後遺骸自然腐化,大致上是人類的一個特性。

雖然在其他較高等的動物身上也觀察到類似行為,譬如大象會聚集在瀕死同伴身邊,在最後以土壤和樹枝掩蓋屍體之前,會連續數小時以象鼻撥動牠,一邊怒吼,一邊不斷嘗試讓那具沒有生氣的身體再度站起來。幾年後,象群仍舊經常探訪那處死亡之地。這毫無疑問需要絕佳的記憶力,甚至某種來世觀念,那不比我們對來世的想像遜色,也同樣無法驗證。

死亡這個休止是遺產與回憶的起點,輓歌則是文化的泉源,可填滿裂開的空缺,詩歌、禱告與故事可填滿突來的寂靜,逝者在這之中再度栩栩如生。失去的經驗如同鑄模,使得悲傷之事得以顯現輪廓,經過哀痛的美化,成為渴望的對象;或者如同海德堡一位動物學教授,在新布雷叢書出版社發行的一本小書中所寫:「西方人似乎有個理智無法理解的特色,亦即對失去之物的評價遠高於存在之物,否則不能解釋滅絕的袋狼散發至今的奇特魅力。」

留住過往、阻止遺忘的方式琳琅滿目。如果相信傳說,有個故事是這樣的:人類剛開始撰寫歷史之際,波斯與希臘正持續發動毀滅性的戰爭,當時發生一起多人死亡的災難,用了一種今日幾乎已遭遺忘的記憶法:西元前五世紀初,希臘色薩利有一棟房子倒塌,參加宴會的賓客全被埋在底下。詩人西蒙尼德斯是唯一倖存者,多虧他訓練有素的記憶力,成功在腦海重建傾廢的建築,喚出賓客座次,幫助辨認遭碎石損毀的屍體。

生與死「非此即彼」的眾多矛盾之一是將逝者說成不可挽回的逝去,於是失去對方的哀傷加倍,但同時也減半;生死未卜的失蹤者,反而把親人拘禁在忐忑不安與禁止哀傷構築的含糊夢魘中,不准力圖振作,也不可以繼續生活。

活著,表示經歷失去。探問未來會如何的問題,並不比人類本身晚出現;不過,未來一個令人不安的絕對特性在於,未來是不可預見的,死亡的時間與狀況也因此晦暗不明。誰不認得預先受苦這種又甜又苦的防禦魔法,希望在思想上預做準備,以避免恐懼的致命衝動?我們預先感覺苦厄、想像可能的災禍,妄以為即可躲過邪惡的可怕意外。

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夢境就是慰藉,希臘人仍對此紛紛議論;夢境有如神諭,能預言即將發生的事情,儘管無法因此改變未來,卻能消除意外帶來的驚嚇。不少人因為恐懼選擇了結生命。自殺似乎是戰勝未知的未來最極端的手段,但代價無疑是縮短了存在。

根據記載,奧古斯都大帝在薩摩斯島接受印度使節團的貢品,除了一隻老虎和能靈活使用雙腳的無臂少年之外,還有一位名叫薩馬洛斯的婆羅門,他計畫自我了斷,因為他的生命已如願圓滿。為避免發生不可預見的意外,他赤身裸體,塗滿油膏,在雅典大笑著跳進火裡,無疑痛苦地被活生生燒死。這場自我決定結束生命的表演讓他名留青史,即使只是在卡西烏斯.狄奧那曾經多達八十卷的《羅馬史》中,偶然流傳下來一卷中的一則奇聞異事。歸根究柢,仍舊存在的事物,無非只是殘餘。

保留一切的記憶,基本上什麼也沒留住。那個加州女子不需要任何記憶術,就能清楚回想一九八○年二月五日以來每一天發生的事,彷彿被囚禁在記憶不斷坍落在身上的回音室裡——她是阿提卡統帥帝米斯托克力的亡靈。帝米斯托克力能將每個鄉親的名字倒背如流,他曾請人向記憶大師西蒙尼德斯轉達,他更渴望學習遺忘術,而非記憶術:「不想保留的回憶,我也記得;想要遺忘的,始終忘不了。」然而,遺忘術不可能存在,因為即使是指向不存在的符碼,也全是在描述著存在。每部百科全書幾乎都記錄了曾在羅馬帝國被處以「記錄抹殺刑」的人。

忘掉一切固然糟糕,但是什麼都忘不了卻更加悲慘,畢竟知識要先經遺忘才得以形成。若是一切毫無差別全部儲存,如同存在消耗電能的數據儲存器裡,就喪失了意義,變成只是雜亂無章累積無關緊要的訊息。

任一檔案室的建立或許都期待保留一切,就像其範本諾亞方舟。將南極之類的大陸甚或月球,轉變成民主的中心——地球博物館,平等呈現各種文化產物,這樣的想法無疑令人振奮,卻也同樣極權。就如想重建樂園一樣,即使樂園的迷人典範與渴望形象深深烙印在所有人類文化裡,最後仍註定失敗。

基本上,每樣東西本都是垃圾,每棟建築就是廢墟,一切的創造不過是破壞,自詡能夠保存人類遺產的學科與機構也不例外。考古學在侵入過往各個時期的累積時,即使再謹慎、思慮再周到,仍舊是嚴重的破壞。檔案館、博物館、圖書館、動物園與自然生態保護區,在在只是受到經營管理的墓園,其儲存物經常被剝奪當下的生之循環,而被拋棄、被遺忘,就如同紀念碑占滿城市風景的英雄事蹟與人物。

無論是蓄意破壞或隨著時間逸失,人類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哪些偉大思想、動人的藝術作品與革命性成就,大概是種幸運。或許有人認為,不知則不感困擾。但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不少歐洲近代思想家從文化的規律衰落中,看見一個理性、甚至有益的運行。彷彿文化記憶是一種世界有機體,只要新陳代謝活躍,吸收養分之前先消化、排泄,維生功能就能運作。

這種獨斷狹隘的世界觀,將肆無忌憚地奪取、剝削他國領土,征服、奴役且屠殺非歐洲民族,以及消滅他們可鄙的文化,視為自然過程的一部分,並且拿受到扭曲的適者生存演化論為其罪行辯解。

唯有欠缺的、遺失的,才能受人哀悼,這十分合乎自然。一件遺物、一則信息,有時是一則傳聞或模糊難辨的蹤跡、一聲回響,滲入我們的心裡。我多希望瞭解,祕魯彭巴草原上的納斯卡線地畫有什麼意義,莎芙詩的三十一殘篇怎麼結尾,數學家海芭夏究竟造成什麼威脅,竟使得她的作品全數被銷毀,屍體也遭肢解。

有時候,殘餘物本身即可評註自己的命運。蒙台威爾第的歌劇《阿麗安娜》只留下一首輓歌,由女主角阿麗安娜絕望唱道:「讓我死去吧。命運多舛,痛苦難挨,有誰能安慰我?就讓我死去吧。」精神學家佛洛伊德的孫子盧西安.佛洛伊德,有一幅畫作收藏於鹿特丹的博物館裡,但那只是複製品,真跡遭人偷竊,其中一位竊賊的母親在羅馬尼亞把真跡丟進浴室的火爐燒了。那幅畫上有位雙眼緊閉的女子,看不出來是睡著還是已經死亡。古希臘悲劇作家阿伽松只流傳下兩句名言,多虧亞里斯多德曾經引用:「藝術熱愛偶然,偶然熱愛藝術。」以及「即便是神,也無力改變過去。」

眾神無能為力之事,歷代暴君總是一次又一次渴求:只是寫入當代,無法滿足他們破壞性的創作欲。若想操控未來,就必須磨滅過去;想要成為新朝代的開國君主,成為真理的源頭,就必須消除對先人的懷念,禁止批判思想,就如同自稱「秦朝首位崇高之君」的秦始皇。西元前二一三年,他下令進行歷史初次記載的焚書,並處死異議分子,或者強迫他們建造馳道、萬里長城或巨大的陵寢。陵寢中狂妄陪葬著真人大小的兵馬俑,配有戰車、馬匹與武器,其複製品如今遍布世界史中,這種前所未有的褻瀆,既滿足也損害了其主人渴望得到的紀念。

想與過去一筆勾銷的可疑計畫,多半來自意圖重新開始的可見期望。十七世紀中期,據聞英國國會曾經認真討論是否燒毀倫敦塔裡的檔案,「磨滅往日的記憶,開啟新的生活。」阿根廷作家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這麼引用英國字典編撰者塞繆爾.約翰生的話,不過我找不到這段話的出處了。

眾所周知,地球本身是由已逝的未來所形成的廢墟。人類混雜散亂、爭論不休,共同繼承的奧祕遠古時代,不斷受到侵占與改造、扭曲與破壞、忽略與排擠;因此,與普遍假設不同的是,真正的潛在空間不是未來,而是過去。正因如此,重新詮釋過去,就屬於新統治體系首要的官方職責。像我一樣經歷過歷史斷層、勝利者偶像形象的毀滅、紀念碑拆除的人,不難發現,每一種未來願景,不外乎未來的過去而已,例如拆除曾經重建的柏林城市宮廢墟,建造共和國宮。

一七九六年,法蘭西第一共和國進入第五年,巴黎沙龍藝術展上,曾經創作攻占巴士底獄、拆除默東城堡、褻瀆聖德尼聖殿皇陵等畫作的建築畫家于貝.霍貝,正在羅浮宮展出兩幅畫,其中一幅呈現他將王宮改為羅浮宮大畫廊的創意,玻璃屋頂灑下充足的光線,照亮收藏繪畫與雕像的大廳,大廳裡遊客如織。

然而另一幅畫中,同樣的空間卻成為未來的廢墟。在能夠看見未來景象的天窗位置,只見濃雲密布的天空:穹頂已然坍陷,光禿禿的牆壁沒有任何陳設,損毀的雕像散落一地。只剩拿破崙掠奪而來的戰利品「觀景殿的阿波羅」昂然於廢墟之中,雖全身燻黑,卻完好如初。愛湊災難熱鬧的人,在廢墟景致中四處遊覽,挖掘遭掩埋的雕像軀幹,窩在火邊取暖。拱頂裂縫中冒出青綠。這個廢墟是一處烏托邦,過去與未來在此交疊合一。

建築師亞伯特.史珮爾的空想「廢墟價值」理論更進一步:他在納粹主義終結幾十年後宣稱,他不僅為那並非單純比喻上的千年帝國設計出堅固耐用的材質,甚至顧及各建築未來的廢墟形式,即使日後成了斷垣殘壁,也能媲美羅馬廢墟的雄偉宏大。反之,奧斯威辛集中營被描述為不留廢墟的毀滅,不是沒有道理。

它是座非人建築,是細密緊湊、運行無歇的工業化毀滅機制,抹殺了數百萬人,在二十世紀的歐洲留下巨大空白;無論是受害方抑或加害方,在倖存者與其後代的記憶中,這創傷是分裂的、難以融合的異物,需要全面修整。究竟什麼樣的失去可以經歷?這個問題因為種族屠殺的罪行顯得更加迫切,並讓不少後代子孫做出孱弱卻可理解的論斷,亦即發生過的事不具任何代表性。

特奧多爾.萊辛於第一次大戰完成的著作《歷史,為無意義者賦予意義》中寫道:「史料保存了什麼?不是列日戰役中被踩踏的紫羅蘭的命運,不是魯汶焚城中痛苦萬分的牛,不是貝爾格勒的雲。」他在書中揭露,理性發展的歷史,其一切歷史設計,不過是事後為不成形的事物賦形——是有始有終、有起有伏、有盛有衰,遵循著敘事規則的故事。

即使演化法則顯示,偶然性與適應性之間錯亂複雜的交互作用,才是左右能否持續存在一段時間的關鍵;但啟蒙運動的進步信仰依舊發揮作用,原因很可能在於,鑽營求成的歷史時間軸有其淺薄魅力,並且符合西方文化的線條字型——有鑑於此,我們很容易屈服於自然主義的謬誤,即使神性機構已喪失重要性,仍認為所給予的一切是想要的、是有意義的。

這套單純卻無從抵抗的劇本不斷發展,在其中,往昔的唯一用途是襯托新事物,並將歷史想像成是必然的,絕非是偶然的前進,無論這歷史指涉的是個人生命、國家,還是全人類。所謂年代學,是為新來者連續編號,這一點檔案管理員都知道。然而事實證明,年代學因其無奈的連貫性,是最不具獨創性的組織原則,因為秩序只是一種偽裝。

如今,世界本身就是自己巨大浩瀚的檔案室。地球上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質,都是一個曠日廢時的龐然記錄系統所擁有的文獻檔案,系統中淨是從過去經驗汲取教訓與結論的各種嘗試;而分類學不過是事後試圖將生物多樣性雜亂無章的檔案分門別類,並為演化傳統產生的無窮混亂,提供一個看來客觀的結構。在這個檔案室裡,基本上沒有東西會遺失,因為能量恆常不變,萬事萬物都會在某處留下痕跡。

佛洛伊德說沒有任何夢境、任何想法能被真正遺忘;如果這句令人想到能量守恆定律的驚人名言屬實,那麼不僅可透過媲美考古挖掘的努力,像掘取遺骨、化石或陶片一般,從人類記憶的腐殖土挖掘出過往經歷,例如繼承而來的創傷、詩中毫無關聯的兩行、童年初期暴風雨夜留下的幽靈般夢魘、可怕的色情景象等等,也能從冥府奪回無數消亡世代的影響,只要我們開始尋找它們的蹤跡。真相於是不容否認,即使是被排擠、被磨滅、被失誤、被遺忘的真相,也永遠存在。

不過,物理法則的安慰有限。因為能量守恆定律雖能轉化有限性,卻隱瞞了多數轉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事實。燃燒藝術品產生的熱量對人有何用?灰燼裡再也找不到值得讚賞的東西;以早期默片膠卷的去銀物質加工製成的球,無動於衷地滾過鋪著綠墊的撞球桌面;最後一頭大海牛的肉也很快被消化一空。

當然,隕滅是一切生命與創造的存在條件。一切會消失,會瓦解腐朽、灰飛煙滅,自然只是時間問題;甚至可見證往昔的奇特證據,也要歸功於災難才得以存在:例如,長期以來難以理解的希臘早期象形音節文字「線形文字B」,其唯一的文獻之所以流傳下來,正是西元前一三八○年一場燒毀克諾索斯宮殿的大火,同時把記錄著宮殿收入與支出的數千片泥板燒得堅硬的關係;維蘇威火山爆發,活埋龐貝城裡的人與動物,屍體腐爛之後在堅硬的火成岩裡留下可灌鑄的空心,形成了石膏鑄件;或者廣島原子彈爆炸,人被蒸發後,留在房屋牆壁和路面上宛如靈異照片般的剪影。

體認到萬物終有一死,令人傷感,故可理解想要抵抗這種短暫性、為未知的後世留下痕跡的空虛渴望;是的,就是留在其記憶裡,「不被遺忘」,就如同雕刻在花崗石墓碑上孜孜不倦的意願申明。

太空船航海家一號和二號攜帶的兩個時間膠囊將永遠飄浮在星際間,其中承載的訊息,也見證了一個理性物種想要彰顯自身存在的動人期待。在兩片同樣鍍金的銅版上,儲存了照片與圖像、音樂與聲音,以及五十五種語言說出的招呼語:「你好,這是來自地球孩童的問候。」這種無所畏懼的樸拙,透露出人類許多的本質。想到人類留下的是莫札特的夜之后詠嘆調、路易斯.阿姆斯壯的〈憂鬱藍調〉,以及亞塞拜然風笛悠長的樂音,不可謂不令人興奮神往;但前提是,外星發現者不僅要能解密銅版上播放類比錄製唱盤的謎樣圖像說明,還要真正付諸實行。

不過,太空瓶中信的主事者也承認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此次行動的企圖,不如解讀成科學中始終存在的魔法思想產生的結果。科學,在此策畫了一場儀式,最最一開始是讓不願接受自己全然無足輕重的物種強化自我形象用的。然而,沒有收件人的檔案是什麼東西?沒有發現者的時間膠囊,或是找不到繼承者的遺產,又是什麼?經驗教導我們,對考古學家而言,過去各個時期的垃圾是最有說服力的收藏。我們無須插手,由科技垃圾、塑膠和核廢料等垃圾構成的地質層,就會撐過時間的洗禮,如實傳達我們的種種習慣,造成之後地球生命的長久負擔。

屆時,我們的後代可能早已動身前往第二個地球了。有史以來,我們一直渴望有第二個地球,能夠反轉時間,彌補犯下的錯誤,必要時即使耗費鉅資,也要重新創造人類草率破壞的事物。到時候,很可能以人工DNA的形式,在抵抗力特強的菌種的遺傳物質中儲存人類文化遺產。

西元前二九○○年的埃及早王朝中期保存下來的一卷莎草紙,由於保存狀況惡劣,至今從未打開,人們無從得知裡頭記載了什麼樣的訊息。有時候,我會想像未來的景況:後世子孫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今日的數據儲存器前,罕見鋁盒裡面的內容,因為平台與程式語言、文件格式與播放器等快速的更替,變成沒有意義的代碼;但是作為物體,散發的光芒卻遠遜於印加帝國結繩文字那些多話卻又沉默的結,或是已不清楚是紀念勝利還是悲痛的神祕古埃及方尖碑。

即使沒有什麼能永恆不朽,有些事物仍保存得較為長久,例如教堂與寺廟超越宮殿,文字文化勝過沒有複雜符碼系統也行的文化。花剌子模學者比雷尼將文字描述為透過地點與時間繁衍的生物;從一開始,文字就是一種平行於遺傳、獨立於親緣之外的訊息傳遞系統。

我們可以從書寫和閱讀中挑擇祖先,以第二條精神的遺傳線,面對傳統的生物傳承。

不時有人建議,若把人理解為是神歸檔世界的器官,保存著宇宙的意識,那麼無數寫作與印刷的書籍(當然不包括神自己或者祂眾多流出者撰寫的),顯然試圖滿足這種徒勞的義務,將萬物的無限性保存在實體的有限性中。

也許是我的想像力有其侷限,因為我始終認為,使用幾百年的紙張雖不及莎草紙、羊皮紙、石頭、陶器或石英保存得良久,而且翻譯成最多語種、印刷次數最多的《聖經》也沒有完整流傳下來,書籍仍是所有傳播媒介中最完美的。大量印製書籍,提高了千古流芳的機會;書籍是一種開放的時間膠囊,自書寫與印製開始,便記錄下往昔時光的蹤跡,每一個版本都是一個類廢墟的烏托邦空間,死者滔滔不絕,往昔栩栩如生,文字貨真價實,時間失效無用。

或許在許多方面,書籍是個不折不扣的守舊媒體,比不上沒有實體、要求遺產且資訊氾濫的新媒體;但正因為書籍的封閉性,所以文字、圖像與設計能完美交融其中。沒有其他東西能像書這樣整頓世界,有時甚至能取代世界。宗教在思想上切割開會消亡的和不會消亡的(亦即身體與心靈),可能是一種避開失去的安心策略。然而,載體與內容的不可切割性,卻是我寫書也設計書的理由。

這本書也和其他書冊一樣,期待能夠留下點什麼,重現過去,喚回遺忘,讓沉默開口,哀悼失去。書寫無法真正挽回什麼,卻可讓人經歷一切。因此,這本書處理的,既是尋找,也是發現,既是失去,也是獲得;讓人感覺只要有回憶,在與不在的差異就無足輕重了。

長年寫作本書時,我曾在少數幾個珍貴時刻,腦中浮現書必然終將消失的想法,而那和塵封在架上的書一樣,令我感到安慰。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逝物之書:我們都是消逝國度的局外人》,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
譯者:管中琪

  • momo網路書店
  • Readmoo讀墨電子書
  •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

在既遠猶近的遺落中,尋找自身存在的一絲證明。
【12篇故事,一場奮不顧身挖掘人類回憶的文學嘗試】
二○一九年德國「最美麗的書籍」
《寂寞島嶼》、《長頸鹿的脖子》作者最新創作

本書賣點

  • 《寂寞島嶼》、《長頸鹿的脖子》作者最新著作,以十二篇散文講述曾經存在世上,如今已永遠逝去的事物,借用紙張、墨跡、語言,召喚記憶,與消逝抗爭。
  • 本書以個人之筆和無盡的想像力,探索歷史中顯為人知的角落,漫步人類回憶的遺跡,講述空白的魅力、斷簡殘篇的完美無暇、失物的現身,以及永恆不朽的文字敘述。

永遠都有東西不見。
眼中所見,由大腦完美補足:
斷簡殘篇於是成了宏偉建築,
亡者的作為也變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比他們曾經的存在還要璀璨、還要精采。

世界歷史中充滿了許多早已消失的事物,也許是肆意破壞,也許是失落在時間的洪流中。茱迪思‧夏朗斯基以生花妙筆為自然物與藝術品列出一份失物目錄,例如莎芙戀歌、拆除的共和國宮、滅絕的老虎物種,或者太平洋一座已然沉沒的島嶼。故事中的主人翁都是旁觀者,與消逝抗爭,如老人在提契諾森林裡累積人類的知識,廢墟畫家創造了未曾出現過的往昔,年老的葛麗泰‧嘉寶漫遊在曼哈頓,問自己何時可能死去,以及作者夏朗斯基在自己童年的空白中,尋找沒有歷史意識的東德蹤跡。

  • 【南庫克群島】圖阿拿基島

世界只為熟識之物哀傷,不知隨著小島消逸而損失了什麼,縱使連結小島與世界的,不是貿易與戰爭的結實船纜,而是細密精妙的夢之網,但這俗世球體仍讓此消逝的空白之地成為她的臍帶。

  • 【古羅馬】裏海虎

巨獸威震八方,來自波斯森林深處,裏海邊綠蔭長青的險峻原始陸地。牠的名字既是詛咒也是懇求,意為:迅如箭,狂如世界湍急之最的底格里斯河(Tigris),老虎(Tiger)便是得名於此。

  • 【本寧阿爾卑斯山】格里克的獨角獸

龍可被殺死、埋葬,變成化石的骨頭處理成骨架,用鐵箍架撐著,陳列在博物館裡。反觀獨角獸,這個愚蠢可笑、容易看破手腳的傢伙,卻是永生不死、無法根除、無所不在……

  • 【地獄谷】薩切堤別墅

只留下暗沉的穹蒼襯托空蕩蕩的建物骨架,全被繪進于貝.霍貝若干素描和畫作裡。他回到巴黎八年,贏得「廢墟霍貝」的稱號。人對廢墟都有渴望。等不及時間完成作品的人,就繪製它或者建造它。

  • 【曼哈頓】藍衣男孩

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有多無趣,畢竟她一天到晚都要忍受與自己相處。就算受不了,也沒辦法就這麼離開。自己是無法和自己分離的。很可惜辦不到。哎,她真想離開去度個假,以另外一個人的身分。

  • 【蕾絲玻島】莎芙戀歌

沒有哪種文學類型像詩藝這般連結含義深遠的空白,連結滋養投射情懷的空缺。就像幻肢一樣,刪節號彷彿與字詞共生共長,堅守著一種消失的完美。莎芙的詩若是完好無損,將如塗得五彩繽紛的古代雕塑,令我們感覺陌生。

  • 【貝倫霍夫】貝倫家族的城堡

我久久盯著母親看。她真的是我母親嗎?難道不可能只是她堅稱自己陣痛好幾天後生下我罷了,就像她平時掛在嘴邊那樣?難道不可能只是她在某處發現我,把我帶回家,甚至是從我真正的母親身邊把我奪走……

  • 【巴比倫】摩尼七經

儘管摩尼的學說黑白兩極,他的經書卻是色彩繽紛。擁有這些經書,就無需神廟與教堂。書籍本身即是冥想之處、智慧之國、祈禱之地……

  • 【里克河谷】格來斯瓦德的港口

或許這條不顯眼的涓涓細流正是我尋找的目標、里克河的泉源,那條古老希爾達河的泉源。小河往海奔去,流淌許多公里,供輸格來斯瓦德港口,而後逐漸寬闊壯麗,最後注入一處潟湖的淺灣,即丹麥維克灣。

  • 【翁塞諾內河谷】森林裡的百科全書

以前,我總仔細劃分區域,這裡是物理,那裡是骨頭,再過去是超心理學。現在反而大都混在一起。知識恣意繁生。樹會茁壯增高,擴張變大,向天伸展,字跡剝落,金屬絲鬆脫,牌子掉下來。

  • 【東德】共和國宮

他曾和父母去過共和國宮,就在宣誓典禮過後,甚至穿了西裝。雖然大家都講過在那裡看到的一切,包括旗幟、鏡面玻璃、大理石、排隊的人龍等等,但他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 【奢湖】基瑙的月理學

離心力是反向作用的。同理而言,並非地球讓月亮運行在其軌道上,而是月亮讓地球運行在其軌道,因此應得母行星這個稱號的是月亮,她毫無疑問是徹底改變世界的阿基米德支點。

本書特色

結合歷史、回憶錄、無邊想像力的創作實驗

  • 這本文集的十二篇故事,每一篇都採用對應主題的語言來描繪那個宇宙。各種界線不再清晰,包括現在和過去、虛構的文字與回憶錄或散文,同時質疑個體與群體記憶的可靠性,以及未來可使用的傳播工具。
  • 本書裝幀由作者親自設計,每一篇故事之間都夾了一張黑紙,印有一幅幽微的主題圖像,就如警方拼湊的嫌犯頭像,失真的部分與其說是描繪而來,還不如說是影射而成,讓現實與想像、真相與神話、事實與虛構之間的場域發聲。
  • 作者成功召喚遺失與遙遠的事物,也暗示了,只要記憶存留,在場與不在場,或許幾無差異。這番文學嘗試恰好揭示,保存與摧毀、失落與創造,其實非常接近。
1112-逝物之書(大塊)-立體書封(含書腰)300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

分享到:

京ICP备19007577号-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