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栗田伸子(くりたのぶこ)、迦太基與基佐藤育子(さと いくこ)
結語
腓尼基船隻的海上身影從地中海中消失了。雖然這不見得與迦太基滅亡同時發生,商業試著視迦但即便免於毀滅如加地斯等其他腓尼基裔城市,帝國因為失去了商業網的抗拒最大節點,在地方的羅馬貿易衰退,最終還是標準只能被湮沒在義大利、希臘商人的從正商業活動下。大約兩百年後的面凝龐伯尼斯.梅拉時代,「腓尼基的太基傳統」已經稀薄到了必須凝神細看、特別關注,腓尼並將其書寫流傳下來的樣貌程度。
要討論迦太基和迦太基所代表的迦太基與基地中海腓尼基式的事物給後世留下了些什麼並不容易。迦太基「帝國」消滅的海上過程中也正是羅馬帝國興起的過程,如果光看西地中海此二者似乎是商業試著視迦此消彼長、取而代之的形式,但即便如此羅馬並沒有意圖要從迦太基的統治體系中繼承什麼東西。毋寧說如果按照羅馬的宣傳,他們是打倒背信的迦太基「帝國」,樹立起真正的,基於信義的帝國,他們想說的大概會是,自己沒有從「布匿傢伙」那裡繼承到任何東西。
不過還是有例外。那就是以成熟的奴隸購買制度的存在為前提的,古代專注在集約性與合理性的農業經營。迦太基人在非洲領土除了穀物栽培以外,也有多種多樣的果樹栽培和畜牧業績,這些知識都在「馬果的農書」中開花結果。
迦太基毀滅之際,羅馬把圖書館中的藏書都分給「亞非利加的小王們」,但是唯有馬果的農書,他們先行保留並翻譯成希臘語、拉丁語。羅馬著名的農業作家瓦羅(Varro)、科魯邁拉(Columella)等也都提到迦太基人馬果的著作。所謂大莊園(latifundia,特別是羅馬帝國在義大利展開的奴隸制大土地經營)元素中至少有一部分,正是來自迦太基的非洲領土。如此從西地中海奴隸制度發達歷史這樣的框架來思考的話,可以說因為立足於迦太基的階段,所以之後才有羅馬的階段。
然而,若從整體來看,迦太基史和羅馬史之間存在著斷絕。因為這個斷層,往後時代的地中海史、歐洲史便以羅馬帝國作為標準來推進,腓尼基、迦太基的過去至多只是一種異質性的存在,不被當作「正史」來處理(即便提及,對迦太基所存在的古代也不加以考慮,希臘、羅馬的作家們之間毋寧以腓尼基、迦太基和希臘、羅馬的,包括戰爭在內的各種關係來敘述,這才是他們歷史書寫的王道)。
試著抗拒羅馬的標準,即便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後經過十五個世紀的今日,依然有努力的必要,也因此要從正面凝視迦太基、腓尼基的樣貌並不容易。在前述「斷層」之後的我們人類,帶著嚴厲的視線去端詳在理論上存在的迦太基殺人的宗教儀式或以幼兒獻祭的做法,但與此相較,對於羅馬人以涵養武德為名義而舉行的角鬥士競技的娛樂殺人,則抱持著讓人覺得過於寬容的態度。這樣的落差,除了筆者之外應該有其他人也有同感吧。
羅馬帝國和迦太基海上帝國的差異甚多,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對統治圈的擴大慾望。羅馬的最高權力、統治權(imperium)於第二次布匿戰爭以後的五十年擴大到整個地中海,但迦太基的霸權(hegemony),就算她未曾敗給羅馬,我們也難以想像她會朝著統一地中海世界的方向走去。
迦太基海上帝國設定的世界,應該是在政治上是更多元化的,在文化上更傾向保存各地文化異質性的世界。原本東地中海的先進文明地區和西地中海各地文明之間的落差、區域差,正是腓尼基交易網絡成立的前提條件。因為地區性差異和文化差異,才能賦予交易物品獨特的靈光。如果處於日後羅馬帝國統治下的地中海世界,成為雖然有上下階級差異卻缺乏各地區域差異的世界——一口氣達成同質化、「羅馬化」的世界,但在這樣的世界中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的商業應當會窒息吧。
這種找尋相異區域和未知人們的傾向,和腓尼基人、迦太基人對地理學的高昂探究心與發現新航路有所關聯,這點也至關重要。自主性質強烈的羅馬不斷把地中海染上自己的色彩,讓地中海世界侷限為羅馬的內海,隨著羅馬的興盛整個地中海上也有如籠罩著一堵巨大的圓頂般。當迦太基滅亡的時候,地中海世界也失去了向外、向大洋延伸的最敏銳觸角。
在那個羅馬帝國中,被當作羅馬文明普及指標的,是他們統治下各地區的都市化程度。以羅馬的風格重新詮釋的希臘式城邦,標準化的城市制度——自治城市和羅馬殖民城市——是海外行省的諸社會滲入羅馬的法制習慣、政治文化/宗教、生活樣式時的一個入口。成為羅馬海外行省的北非各地區,特別是舊迦太基領土的非洲,屬於都市化中的優等生。如果看大萊波蒂斯、艾爾迪約姆(El Djem),以及作為羅馬城市重新打造的迦太基城的羅馬時期遺跡,便可以理解到這些地方並非帝國的邊境,而是次於伊比利半島的重要地區。
這樣的發展是來自於迦太基海上帝國的「遺產」,或者是應該視為一種顯示出過去迦太基對非洲嚴酷統治和羅馬「溫和」統治的絕佳對照,判斷上其實相當分歧。短期來看後者的看法相當妥當,然而,若與西地中海的其他部分,也就是在缺乏布匿(迦太基)期的先期階段,以更接近「白紙」狀態自羅馬時期開始都市化的地區,相較北非城市的規模與分布密度或持續性,這種抽離布匿期文明化遺產(也包含負面遺產)的觀點終究無法完整加以解釋。更進一步而言,雖然這是一種悖論式的論證,但我們依然不能忽視一個要素:那就是利比亞人持續忍受數百年文明城市迦太基因為身為文明先進國而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非人道掠奪,進而使利比亞人從中摸索出他們本身進步之道的這種經驗。
最後,讓我們稍微談一下迦太基城的重建。羅馬征服者將迦太基徹底毀壞,詛咒這個地方,並想方設法不讓任何人居住於此。大約一百年時間,迦太基所在的海岬是一片虛無的空間,成為比腓尼基人到來之前更加杳無人煙的廢墟。格拉古兄弟(Gracchi brothers)主導進行改革的時期,曾經一度嘗試重建迦太基城,不過失敗了。即便是由羅馬人主持的「重建迦太基」計畫,在羅馬的共和時期這種做法仍舊是一種禁忌。
在羅馬共和政治崩壞的期間打破這項禁忌的,正好就是破壞羅馬共和政體的尤利烏斯.凱撒(Gaius Iulius Caesar)。凱撒本身對殖民城市的建設究竟參與到什麼程度(他是在遭暗殺前才抱有這樣的構想),仍舊有議論的空間,不過他的繼承人屋大維(Octavianus,奧古斯都〔Augustus〕)則確實執行了凱撒的計畫。
如此,羅馬從共和體制轉向帝制(元首制〔principatus〕)的時期前後,以從羅馬城及他處遷入的約數千名殖民者為核心,迦太基以羅馬城市的身分「復活」。根據阿庇安的記載,此時距離迦太基被毀滅已經一百零二年(也就是凱撒遭到暗殺的西元前四十四年)。除了迦太基之外,從布匿期便存在的城市,例如烏蒂卡等在羅馬共和時期早已作為非洲海外行省的的據點持續羅馬化,其他也有許多馬略(Marius)和凱撒讓退役士兵進入殖民的城鎮,因此迦太基本身因為羅馬人的進入殖民,可說也讓舊迦太基領土內的諸城市的羅馬化(指轉變成不是以布匿裔,而以羅馬裔居民為主體的都市之意)跨入了另一個層次。在那之後迦太基的發展如此耀眼,說她的繁榮程度僅次於羅馬,絕沒有言過其實。
滅亡的迦太基人們如果看見這種繁榮,他們是否會說這是他們自己的城市又復活了呢?羅馬時代的迦太基市民是否有稍微認為自己是布匿迦太基人的子孫?實際上還有許多需要討論的事項,但行文至此,或許是該讓迦太基的人們從他們的滅亡史中解放出來的時候了。今天,我們正在追尋正視他們於橫亙超過六百年的古代地中海歷史中所實際扮演的,一種不再是配角,而是歷史構成中作為必要演員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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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迦太基與海上商業帝國:非羅馬視角的六百年地中海史》,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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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栗田伸子(くりたのぶこ)、佐藤育子(さと いくこ)
譯者:黃耀進
跳脫出以希臘、羅馬為歷史主軸的傳統史觀,
挑戰復原古代地中海史「消失的另一半」——迦太基,
他是羅馬最畏懼的宿敵,最終卻仍被羅馬埋葬。
從經營海上貿易的城邦發跡,晉身為掌控地中海的商業帝國。
腓尼基人建立的迦太基,如何成為西方世界最早的海上霸主?
在古代世界的地中海上,勢力最強的並非羅馬,而是羅馬最大的競逐對象迦太基。藉由日本研究者之手,首次反轉羅馬史,以「非羅馬」的角度觀看地中海,呈現出獨特的腓尼基.迦太基通史。
約西元前二十世紀,在現今黎巴嫩地方出現的腓尼基人,他們憑藉經濟力與技術力,在東地中海沿岸相繼建立起國際商業都市,最終抵達北非創建了迦太基城,並成為勢力遍及北非沿岸的強大城邦國家。
在地中海的東方海岸興起,面臨各方強權近逼的腓尼基人,如何以海洋貿易累積國力,在西亞大國環伺的險峻生態中生存下來?以人類現今的文字基礎「腓尼基文字」所知的族群,即使一邊受到亞述或阿契美尼德波斯等東方大國威脅,仍然存活了數千年,最終成為君臨地中海的霸者。
《迦太基與海上商業帝國》能夠帶給台灣讀者什麼啟示?
歷史往往是由留下最多文字紀錄的人所主導。因為羅馬擊敗迦太基,導致後世的歷史皆以「羅馬為標準」,將腓尼基─迦太基視為是「異質」的存在,而使得迦太基稱霸地中海的歷史銜接至羅馬史時出現斷層。台灣自身的歷史書寫,是否也落入了以某種角度為「標準」而不自知呢?
本書的啟示是:腓尼基人最初能夠在地中海崛起,依靠的並非是強大的海軍,而是掌控海洋貿易的經濟實力;因為自身擁有的先進技術與貿易網絡,讓腓尼基能在亞述帝國、巴比倫、埃及等大國的壓迫下仍保有自治空間。台灣的地理位置,也坐擁「海洋」所帶來的優勢,腓尼基人自處的經驗,值得台灣用來思考自身的處境。
來自日本講談社的全球史鉅獻
《迦太基與海上商業帝國:非羅馬視角的六百年地中海史》屬於日本講談社紀念創業一百週年,所出版的「興亡的世界史」套書第4卷。這套書的出版是希望跳脫出既定的西歐中心史觀和中國中心史觀,用更大跨距的歷史之流,尋找歷史的內在動能,思考世界史的興衰。八旗文化引進這套世界史的目的,是本著台灣史就是世界史的概念,從東亞的視角思考自身在世界史中的位置和意義。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