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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張惠菁〈姨丈〉:他忘記他的兒子,如今已是一個中年人了

文:張惠菁

姨丈

我的散文母親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張惠丈忘中年一個弟弟。菁姨記大舅和大阿姨年紀都比母親大上十來歲。兒今

大阿姨手巧,已個每次從基隆來到台北,散文都會給我們做點心,張惠丈忘中年縫衣服,菁姨記還常給我們織團巾毛衣什麼的兒今。我媽就沒繼承到這方面的已個天分,有一陣子她熱中學打毛線,散文打得天昏地暗廢寢忘食,張惠丈忘中年但後來發現還是菁姨記花錢委託專業的人比較快。

大阿姨對我們很溫和慈愛。兒今但我記得她的已個笑容,不知為何總帶點歉意,有些自苦的。像小心客氣注意著要退後一步,站到他人的人生之外,彷彿對自己的存在感到難堪似的。也許是來自對她那神情的印象,或是我聽到大人在談話中用過這樣的形容,總之我覺得大阿姨命很苦。

但這樣的大阿姨,經常是我們小孩子的救星。我上小學的第一次月考,成績不如媽媽期望的理想,拿考卷回家當天便受罰了。所謂不夠理想,其實是考了第十四名。我媽是個完美主義者,十四名絕對不夠好。我挨了罵,又被用木尺抽手心,哭得很淒慘。那天正好大阿姨來,於是在我記憶裡便有了這樣的景象:大阿姨跑過來用身體護住我,而母親則不斷想將她推開,好讓木尺可以準確地落到我、而不是大阿姨的身上。

最後應該是大阿姨的面子,讓我少挨了幾下打吧。到了真正發成績單的那天,我以為又會再受罰。不安地回到家,發現大阿姨也在,好像看到守護天使。不過這次母親沒有再說什麼。我鬆了一口氣,大阿姨應該也鬆了口氣吧。仍然是那帶著歉意的笑容,說些「下次加油就好」的話。

即使當時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卻已有了這樣的判斷:大阿姨之所以命苦,和姨丈有點關係。姨丈比較少來家裡,我對他的記憶,常是在親戚婚慶的場所,看見他喝多了酒,脹紅臉大聲說話的模樣。母親家的親戚一般個頭小、樣子斯文,酒後的姨丈帶點粗豪氣,有點怕人。好像姨丈是常喝酒的,平常在家也喝,脾氣不好。又好像大阿姨需要做些手工貼補家計。

這些是我幼時的印象,也許和實際發生的情形有出入。我寫下它只是想說明,在當時我所能感知的有限世界裡,熟悉的是溫和但苦命的大阿姨。姨丈是陌生的。他屬於小家庭以外、看不清的世界————偶爾我從大人們壓低聲音的交談,解讀出那個世界的一兩條線索,且當中必定還有我的誤解與誤記。

大阿姨在我國中時候因病過世了。因此我始終未能以成年人的理解,去證實、或修正幼年時期對她的印象。

阿姨的兒子,我的表哥,那時才剛到美國留學。他讀高中的時候,住在我家,因此比其他表兄弟姐妹更親些。大阿姨非常疼愛這個品學兼優的兒子,他也很孝順他的母親。但阿姨走得突然,表哥沒見到她最後一面。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聽到消息的,我不知道。總之當他第一次回到台北,大人們交代不要在他面前提到大阿姨,不要讓他傷心。

那以後表哥完成學業,就業,結婚,生子,永久地定居在美國了。他極少回台灣。而姨丈再婚了。我好像又從大人口中聽過這樣壓低了聲音的議論:難怪他不回來,他是母親拉拔大的,母親過世,父親再娶,回來也沒意思。

不管原因是什麼,表哥確實很少回來。許多年後,我的姊姊也去了美國。表哥就像當年大舅、大阿姨照顧弟弟妹妹般,幫助了姊姊初到美國時認識、適應當地的生活。後來姊姊一直住在紐澤西,和表哥兩家人住得不遠,我去看她時也會到表哥家。這世上有些人你只能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去認識、並記憶,像大阿姨。有些人你也是在小時候便認得了他們,但卻在多年不見、各自已在人生另一階段時,重新有了一種成人對成人的關係。像表哥。

雖說我們現在已經能像成年人般地談話了。但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大人的警告,效力延續到了現在,我至今不敢違背禁忌,從沒在表哥面前提起過大阿姨。即使我沒有忘記她,且正是因她的血緣使我們聚在一起。她消失了,一次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話題裡。

但有一次表哥竟跟我說起了姨丈。

他說的事,在那之前我沒有在身邊大人的交談裡聽說過。他說小時候,他父親每次喝了酒,就會說起自己在二二八幾乎喪命的經歷。說那一年,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忽然街道上就出現武裝的人,開始逮捕。有人把他藏在家裡。他躲藏直到外頭街道平靜下來。

姨丈不斷地說:「差一點世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表哥說他當時心裡是瞧不起這個父親的。他瞧不起父親喝酒,也瞧不起他喝了酒才敢說這些。他偏向母親。直到出國以後,他接觸到海外的台灣人,認識到當時課本沒有教過的台灣史,父親經歷過的事,才以另一種角度來到他的認知裡。

但或許這對父子的緣分終究是淡的。他還是不太回台灣。即使,已經重新從歷史的角度,認識了父親酒後的敘述。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姨丈有過一場死裡逃生的經歷。那經歷給他留下了什麼?那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知會怎樣結束的恐懼,是沒有底的。雖然是大人,卻和小時候的我一樣感到,只能看到片段的世界。大阿姨的辛苦是看得出的,即使小孩子也感覺得到她命苦。但大姨丈的歷程,卻是沒人知道的。

(還有,表哥少年時候的歷程呢?他的妹妹、我的表姊的歷程呢?——她總是那麼親切愉快,表哥去國多年,是她和姊夫留在姨丈身邊。)

長大後我見到大姨丈的次數不多。他已經不再喝酒喝得滿臉通紅,而且我也不再怕渾身酒味的人了。總之他給我的印象與小時候不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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