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
〈人需要多少土地〉
1
姊姊從城裡到鄉下探望妹妹。托爾土地姊姊的斯泰夫家是城裡的生意人,妹妹則是短篇嫁給鄉下的農人做媳婦。兩姊妹一邊喝茶,小說選集一邊抬槓。有足姊姊姿態傲慢,夠的鬼也大肆誇耀城裡的別說不怕生活,說她在城裡住得有多寬敞多乾淨,人魔說她的托爾土地小孩打扮得有多漂亮,說她平時吃香喝辣,斯泰搭車兜風,短篇出門遊玩,小說選集上劇院看戲。有足
妹妹聽了,夠的鬼也心裡很不是別說不怕滋味,便開始貶損生意人的生活,吹捧農家的好。
「我啊,」她說,「說什麼也不會拿自己的生活跟你交換。我們的日子平淡歸平淡,好歹無憂無慮。你們雖然過得光鮮亮麗,可是賺得多,也可能全部賠個精光。俗話說得好:『盈虧如手足。』今天大富大貴,明天窮得家徒四壁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還是務農來得穩定些,農家喝的是粗茶,吃的是淡飯,不過撐得長久,我們是沒有那個富貴命,但是求個肚子溫飽肯定不成問題。」
姊姊這也開口了:
「和豬啊牛的共處一室,吃得溫飽又怎樣?家沒有家的樣子,一點規矩也沒有!不管你家男人再怎麼賣力工作,你們這一輩子一直到踏進棺材,注定都要和糞土為伍。你們家孩子將來也是一樣的命。」
「那又怎麼樣,」妹妹說,「幹我們這行的就是這樣,至少我們腳踏實地,不用對人鞠躬哈腰,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你們在城裡,處處都是誘惑;今天一帆風順,明天搞不好就撞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誘惑你家男人,讓他沉迷打牌,貪杯成癮,或是去外面偷腥。到時候,你們的家業還不是全部化為烏有。這種事情你難道沒聽說過嗎?」
當家的帕霍姆躺在火炕上,聽見兩個女人抬槓的內容。
「這話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他說,「我們種田的,從小就只知道翻土耕地,腦袋自然不曾胡思亂想。唯一的煩惱就是土地太少!要是我有足夠的土地,別說是人了,就是魔鬼我也不怕!」
兩個女人家喝完茶,聊了一會兒衣服,接著便收拾收拾茶具,上床休息去了。
他們說的話躲在火爐後面的魔鬼全聽得一清二楚。農人妻子的一番話讓丈夫發下狂言,誇口說只要他有土地,連魔鬼也別想動他一根寒毛。這下魔鬼可開心了。
「那好,」他想,「我們就來賭一把。我給你大片土地,但我也用這片土地來取你的性命。」
2
農民們附近住著一個小有家業、坐擁一百二十俄畝地的女地主。過去她和農民相安無事,從不欺壓人,但是自從她僱用一名退役士兵做管家後,農民便常常被罰金弄得不堪其擾。不管帕霍姆再怎麼小心,有時候馬還是會跑進她家的燕麥田,不然就是母牛誤闖園子,或是牛犢溜到草地上,碰上這些情況,全都得吃上罰金。
帕霍姆每次受罰,就對家人動口動手。整個夏天,帕霍姆因為這個管家的緣故,受盡不少苦頭。牲口趕進院子裡圈養之後,他的心情才好了起來。雖然心疼飼料,但至少不必再擔心受怕。
到了冬天,傳來小道消息:女地主打算出售土地,大馬路那邊一家客棧的老闆則有意出資買地。農民聽說後,各個唉聲嘆氣。「唉,」他們心想,「這塊地要是落到客棧老闆手上,他罰起錢來,鐵定比女地主還要狠。沒有這塊地,我們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我們全都得靠它吃飯啊。」農民成群結伴上女地主家,央求她把地賣給他們,別賣給客棧老闆。他們承諾會多付點錢。女地主點頭答應。農民著手集資,想把整片地買下來。他們聚在一起開過一兩次會議,卻始終談不攏,那是因為魔鬼從中作祟,挑撥離間,所以他們才會無法達成共識。農民最後決定各買各的,有能力買多少就買多少。女地主也接受這樣的方式。有個鄰居向女地主買下二十俄畝的土地,女地主還准許他先付一半的款項,其餘一年內償清即可。帕霍姆聽聞這件消息,眼紅得不得了。他心想:「要是地被大家給買光,那我豈不一點機會也沒有了。」於是,他找妻子商量。
「大家都在買地,」他說,「我們也應該買個十俄畝,不然日子沒辦法過。管家動不動就罰錢,實在是罰得我忍無可忍了。」
他們想好買地的策略。除了一百盧布的積蓄,他們賣掉馬駒子和約莫半數的蜜蜂,把兒子抵押去當長工,還跟襟兄弟借錢,終於湊齊一半的金額。
帕霍姆湊齊了錢,相中一塊帶有一小片森林,面積十五俄畝的土地,便前去找女地主談買地事宜,最後他以划算的價格談定這樁交易,買下十五俄畝的土地,並交付訂金。接著,雙方進城簽妥地契,帕霍姆先付一半的錢,剩下的必須在兩年內全數付訖。
從此,帕霍姆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向人借了一些種子,播在買來的土地上,收成甚豐。他只花一年時間,就把賒欠女地主和襟兄弟的錢統統還清。帕霍姆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主──他在自己的土地播種、耕耘、收割、伐木、畜牧。帕霍姆每次到這片永永遠遠屬於他的土地上翻耕,或是來巡看幼苗和草場時,總是喜不自勝。他感覺,在這塊地上生長的草和綻放的花格外不一樣。以前行經這裡,土地就是土地,他從不覺得有什麼,但現在這裡可不是隨便一個地方可以比擬的了。
3
帕霍姆便這樣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他的生活一切都好,唯獨一件事不稱心,那就是其他農民會來糟蹋他家的作物和草場。他好聲好氣拜託他們別再犯,但這些人卻怎麼也講不聽,不是牧人放牛到他的草場上吃草,就是夜牧時,讓馬闖進他家農地踐踏作物。原先,帕霍姆見狀,只是將他們驅離,不多計較,也從未因為這事鬧上官府,可是後來他再也忍無可忍,開始上鄉長那邊去告狀。他雖知道其他農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因為土地不夠才會如此,不過他心想:「絕對不能繼續放任不管,否則這樣下去,他們會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毀光光。應該給他們一點教訓。」
他打了一兩次官司,叫一兩個人吃上罰金後,附近的農民漸漸對他心生怨懟,開始惡意破壞他家土地。某天晚上,有人溜進他的森林裡,砍下十棵椴木,扒走內皮。帕霍姆行經森林時,發現有塊地上只見到一片白,靠近一看,竟然是一地遭人剝皮的小椴木,和一個個從地上突起的樹墩。要是砍的是林子邊的小灌木,那也就算了,不然好歹也留個一棵,這樣把一整片樹的皮全剝光,簡直就是混帳行為。帕霍姆怒不可抑:「哼,就不要讓我逮到是誰下的手,不然我一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他想來想去,猜測兇手是誰:「一定是謝苗幹的,沒有別人了。」他上謝苗家的院子裡找證據,但什麼也沒找到,反倒是引來雙方一陣口角。這也讓帕霍姆更加肯定兇手就是謝苗。他提出告訴,法院傳喚被告農民出庭審判,不過查無罪證,最後只好無罪釋放。這番結果讓帕霍姆更加惱火,為此,他甚至跟鄉長和法官吵翻天。
「你們跟小偷勾結。」他說,「你們做人要是真的光明磊落,就不會替小偷說話了。」
帕霍姆和法官、鄰居都鬧得十分不愉快,乃至於有人放話要燒了他家的地。帕霍姆現在土地多了,卻少了立足之地。
同一時間,有傳聞說,民眾出走他鄉。帕霍姆暗忖:「我沒必要放棄自己的地到別的地方去,倒是我們這裡如果有人離開,那麼土地也就不會這麼吃緊了。我可以取他們的地,畫到自己的名下,如此一來,日子就可以過得寬裕一些。不然這裡實在太擁擠了。」
有一天,帕霍姆待在家,來了一個過路的農民。他留這農民過一宿,招待他吃食,和他聊天,問他打哪來。這個農民說他是從伏爾加河下游來的,本來在那邊工作。農民說著說著,提到了人們往那遷居的消息。他說,他們家鄉的人搬過去定居後,加入村社,人人分得十俄畝的土地。
「那裡的地很肥沃,」他說,「種下去的黑麥長得比馬還高,而且生得又密集,隨便抓個五把,就是一大捆。有一個農民,身無分文,來的時候沒有半點家當,人家現在已經有六匹馬和兩頭牛了。」
帕霍姆聽得興奮不已,他心想:「既然有機會能夠過好日子,我又何必待在這裡和人爭地,當一個窮鬼呢!我要把這裡的土地和房子賣了,再用這些錢到那裡去重新打拚,另起爐灶。不然這裡地狹人稠,根本是活受罪。只不過我必須親自去一趟,好好探聽一下情況。」
這一去就得花上一整個夏天。他打理好行囊,起身上路。先是搭輪船順著伏爾加河下行薩馬拉,接著徒步走了將近四百俄里才抵達目的地。一切就如同那個農民所說。在這個地方,空間寬闊,每個人都有十俄畝地,村社也竭誠歡迎新來的人加入。要是身上有點錢,除了分地,還可以依自己的意願另外買地,三盧布就能買下一塊上等的地,想買多少都不成問題!
帕霍姆把情況打聽清楚後,在秋天來臨前,回到家中,變賣所有的家產。他以有利的價格賣掉土地,就連房子、牲口也全賣了,然後退出當地村社,等春天一到,便攜家帶眷,搬往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4
帕霍姆和家人搬到新的地方,加入一個大村莊的村社。他請地方上的老人家喝酒,辦妥所有文件。村裡頭歡迎帕霍姆的加入,除了牧場之外,還劃給他們一家五口在不同草原上的分地,一共五十俄畝。帕霍姆蓋了房子,養起牲口。他在這裡,一個人分到的土地是以前的三倍,而且土壤既肥沃又多產。日子和以往比起來,更是好上十倍,耕地和草料也都十分充裕,牲口想養多少,就養多少。
一開始還在蓋房子、添置家產的時候,帕霍姆覺得什麼都好,但是住慣之後,又覺得土地太少。頭一年,他在分得的土地上種小麥,收成不錯,他很想再多種點小麥,可惜土地不夠,現有的地也已經不適合種植。當地人常會在茅草地或熟荒地上耕種,種個一兩年便休耕,讓針茅再長回來。這樣的土地很多人搶著要,但是數量有限,不足以供人人所有,為了這些地,居民們經常爆發爭端。比較有錢的人都想自己留著耕作,窮苦人家則會將這些地出賣給商人,好繳納賦稅。帕霍姆想要多種點作物,所以隔年他向一個商人承租一年的土地。他的小麥種得更多,收成也很豐足,唯一的缺點就是離村莊太過遙遠,載運作物往往得走上十五俄里左右。他發現,附近有一些做生意的農民自立莊園,生活富裕。他竊自盤算:「要是我也可以買幾塊屬於自己的地,弄個莊園,該有多好!那麼一來,我就可以把所有家產集中在一起了。」於是,帕霍姆開始思考要如何購置永久的地產。
帕霍姆租地種麥,就這麼度過三個年頭。日子安定,小麥收成良好,他也攢下一些積蓄。生活本是可以如此過下去,但每年跟人家租地,為土地的事情奔波勞碌,讓帕霍姆感到厭煩──只要一有肥沃的土地,農民便飛也似的搶著承租下來,毫不客氣,因為只要晚一步,就沒得耕作了。第三年,他和一名商人合夥,向幾個農民租下一塊牧場,地都耕下去了,農民間竟然打起官司,所有心血一夕之間付諸流水。「如果是自己的土地,我就不用跟人低頭,也不需要白白受罪了。」他心想。
帕霍姆四處打聽哪裡可以買到永久的土地。他碰到一個農民,這個農民手上有五百俄畝地,現在因為破產,所以賤價出售。帕霍姆跟他談這筆買賣,來回議價,終於談定以一千五百盧布售出,而且可以先付一半作為頭款。雙方交易就要完成之際,一個過路的商人到帕霍姆家的院子來餵馬。他們坐下來喝茶聊天,商人說,他是從遠方的巴什基爾人那邊過來的。他還說,他在那邊向巴什基爾人買下將近一千五百俄畝的土地,全部只花了一千盧布。帕霍姆詢問詳情,商人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我只不過是拿了一些價值差不多一百盧布的長袍、地毯和一箱茶葉分送給他們老人家,請會喝酒的人喝點酒,討他們開心,就用每俄畝二十戈比的價格買下土地了。」他拿出地契,說:「我這土地位在河邊,草原整片都是針茅。」
帕霍姆進一步打探細節。
「那裡的土地之大,」他說,「走一年,也走不完,全部都是巴什基爾人的。他們的人就跟羊一樣,腦袋不靈光,你甚至可以不費一毛錢就取得他們的土地。」
「既然這樣,」帕霍姆心想,「我何必花一千盧布,甚至還要背債,去買區區五百俄畝的地。一千盧布到那邊我可以買到多少地啊!」
(文未完)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選集》,好讀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聯合勸募。
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Lev Nikolayevich Tolstoy)
譯者:陳志豪
「不認識托爾斯泰者,不可能認識俄羅斯。」
他寫出時代中的劇變,也寫下小人物的悲涼,至今仍為俄羅斯人最喜愛的作家之一。
俄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托爾斯泰,他的著作等身,終其一生創作不輟。不僅以《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長篇巨著聞名於世,中短篇小說也非常精緻出色。
本書收錄俄羅斯文豪晚年所寫的十則短篇故事,更收錄一篇素來有「死亡文學顛峰之作」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一字一句皆能撼搖心弦,直指人性最深處的真實。
【精彩故事】
〈伊凡.伊里奇之死〉——
伊凡.伊里奇自認一生過得順風順水,實則是平凡無奇,甚至悽慘無比。
〈人需要多少土地〉——
「要是我有足夠的土地,就是魔鬼我也不怕!」孰料,農夫的一席話,讓真正的魔鬼給聽去了。
〈柯爾尼.瓦西里耶夫〉——
富甲一方得商人柯爾尼.瓦西里耶夫,在最後一次返家當晚,鑄下了難以抹消的遺憾。
〈為什麼?〉——
一八三○年代的波蘭並不平靜,艾賓娜身為革命志士之女,心中所掛念的僅是與丈夫度過餘生。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