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跋】箭藝．禪心．達道
自大學時代起我就對禪宗很感興趣，箭藝階段藉由箭術教只要在書店看到相關書籍都會翻閱。與禪與佛有一天在書店看到《射藝中的心跋心態禪》，作者海瑞格（Eugen Herrigel,上種 1884-1955） 為德國人， 由顧法嚴轉譯自英譯本（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個過也就是程個禪宗心靈工坊取得授權後由魯宓重譯的《箭藝與禪心》。當時市面上的來解禪書大多與禪宗的義理、公案、箭藝階段藉由箭術教歷史或文藝有關，與禪與佛這是心跋心態唯一一本涉及武藝的禪書，而且作者是上種德國人，在眾多禪書中顯得頗為特殊，個過於是程個禪宗購回閱讀。
事隔將近半個世紀，來解依稀記得作者自述在日本射箭大師門下數載習藝的箭藝階段藉由箭術教艱辛歷程，努力嘗試但總不得要領，反反覆覆似無進展，在失望之下略使心機、運用技巧，表面上達到目標，卻遭經驗老到的大師識破，險些逐出門牆，於是痛改前非，徹底放下得失心，只管射箭，終能在無意中得之，獲得老師認可，並且繼續精進。數十年來我看過的禪書不在少數，這是至今依然印象深刻屈指可數的幾本書之一，其生動特殊可想而知。
初讀此書時涉世不深，各方面經驗有限，只限於字面上的理解，談不上什麼深切的體會或領悟。之後，我繼續涉獵禪書，自三十歲開始學習太極拳，三十三歲在聖嚴法師座下皈依三寶、正式學佛，三十七歲在師父指導下參禪，陸續有機緣中譯他的幾本禪書，轉眼已到坐六望七之年。如今重讀此書，有些不同於以往的領會。
本書是一九二○年代一個西方人到東方拜師學藝、登堂入室的心路歷程。作者以樸實的語言，精確記錄了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九年跟隨日本弓道大師阿波研造（Kenzo Awa, 1880-1939）學習箭術，六年間從拉弓、放箭，到以心傳心，通過考試，取得證書，繼續精進等循序漸進的過程，終章並連結到劍道。
作者為德國哲學家，學生時代「就特別嚮往神祕主義之類的玄學」，因此身為大學講師時，欣然應邀前往日本東北大學講授哲學，以便有機會認識日本以及佛教，「由內學習玄學」，包括「一種被嚴密保護的生活傳統：禪」。由於禪「不重理論」，「可算是東方最玄奧的生活方式」，為了方便入手，有人建議他先學「一項與禪有關的日本藝術」，於是選擇箭術作為習禪的「預備學校」。
經由已在阿波研造門下學藝二十年的法學教授小町谷操三（Sozo Komachiya）引介，海瑞格得以成為門生，苦學數載，屢挫屢試，終於有成。因此，一般讀者可將此書視為一位西方人士前來東方習藝慕道之旅。至於書中呈現的西方對於東方的想像，這些帶有東方主義色彩之處，反倒為餘事。
另一方面，由於作者的民族性、學者性格與哲學訓練，加上實事求是的精神，本書有如特定時空環境下的「田野筆記」，既是作者的紀錄，供個人反覆檢視、思維，也透過寫作與人共享，讓對於武藝與禪修感興趣卻無緣親炙明師的人，得以透過作者習藝過程的忠實紀錄，一窺箭藝與禪心之妙。
海瑞格於一九五五年辭世，遺留下許多習禪筆記，一九五八年由遺孀古思悌．海瑞格（Gusty Herrigel）與陶善德（Hermann Tausend）整理出版，德文名為Der Zen-Weg，意為《禪道》，英文版《禪之方法》（The Method of Zen）由哈爾（R. F. C. Hull）翻譯，並與美國名作家、禪修者瓦慈（Alan W. Watts）編輯，於一九六○年出版，展現了海瑞格對於禪的多方認識，如呼吸、公案、禪畫、禪詩、開悟、生活中的禪、慈悲的藝術、西方人眼中的禪、禪與歐洲神祕主義的對比等。[1]
無藝之藝，無筏之筏
禪宗的特色是不立文字、言語道斷，最忌拘泥文字，死於句下。弔詭的是，歷代祖師大德為了度化有緣，從禪出教，勉強以文字表達難以言傳的體驗，讓後人得以藉教悟宗，從這些遺留下來的字跡追溯前人的悟境，因此不僅不離文字，反而留下比其他宗派更多的紀錄。
海瑞格以箭術作為習禪的具體入手處， 意在以藝入道。既然名為「藝」、「術」，許多地方就只能意會，無法言傳，頗有拈花微笑、以心傳心的況味。禪宗頓悟之說固然吸引許多人，但也因不講次第，無跡可循，令人不得其門而入。
因為無法言傳，所以禪宗「說似一物即不中」；因為必須親身體會，所以禪師有不能道破的慈悲心與智慧心。由於言語功能有限，要能親身領會才是自家本領，否則即使師父說得舌敝唇焦，弟子只是增長知識，與真實功夫無干，反而可能成為所知障。這些從書中師徒的互動便可看出。
本書篇幅簡短，文字精要，生動描述習藝的過程與師生的互動，這一方面因為外在的過程與互動最易於掌握與真確記錄，另一方面則因為禪在作者心目中「無法解釋而又無可抗拒地吸引人」，強作解人反易弄巧成拙。為了有利於與讀者、尤其是歐美世界的讀者溝通，作者除了自己的記載與說明，借助最多的就是當時已在西方揚名立萬的鈴木大拙（Daisetz T. Suzuki）。
鈴木以英文撰寫佛教與禪宗書籍，為當時西方世界最具代表性的東方禪師與學者。海瑞格不僅在書中引述鈴木，並請他寫序。鈴木在〈序〉中肯定，透過此書「西方的讀者將能夠找到一個較熟悉的方式，來面對一個陌生而時常無法接近的東方經驗」，也扼要指出書中的精要，如無念、無藝之藝（artless art）、平常心、忘我、純真、不計較、不思量、射手與目標無二……
為了方便當今華文世界的讀者了解書中的無藝之藝、無法之法、無言之教或微言大義，本文借用聖嚴法師的禪法，其中除了中國傳承的禪宗以及法師本身的禪修體悟，並融入了留學日本期間跟隨伴鐵牛禪師的參禪經驗。雖然禪宗主張無所求，放下自我，打破對立，過程重於結果，而且「這些過程是超過理解範圍的」，然而過來人的體驗與開示依然可作為渡河之筏。
海瑞格的初發心是好奇，為了探究具有東方神祕主義色彩的禪，因而應邀赴日本教學，並藉由箭術來了解禪宗以及佛教（本書對於佛教著墨不多，主要見其遺作《學箭悟禪錄》），也就是以弓箭為助力，達到「內在的自我完成」。作者的學藝過程曲折起伏，若以聖嚴法師所開示的三種心態、三個過程與四個階段來解析，當更方便讀者掌握。
三種心態就是大信心、大願心與大憤心。
大信心——相信自己具備能力，只要立定志向，努力不懈，就能達到目標；相信老師是經驗豐富的明眼人，能因材施教，適時指導，相機啟發；相信教法，只要切實信受奉行，自然有所長進。海瑞格在強烈的初發心以及經由益友引介良師的因緣下，對於自己、老師與教法具有相當程度的信心，也努力向學，然而在六年的歲月中，不僅進展緩慢，而且屢遭老師否定，難免心生挫折，幾度出現退轉的跡象，所幸每每出現轉機，讓他重拾信心，鼓起勇氣，屢挫屢試，終抵於成。
大願心——界定目標並且立志實現，如此才能針對目標，確定方向，放下自我，勇往直前，達成目標，進而利益他人。就像海瑞格立定習箭學禪的目標，奮力邁進，在老師嚴格要求下，層層深入，節節脫落，逐漸進入無我、無所求的境界，終能達成目標，進而著書立說，分享體悟，廣為流傳，尤其在向西方傳播禪宗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大憤心——奮發向上，勇猛精進，不達目標，誓不甘休。作者在整個過程中，盡可能放下西方人的見解與執著，從最基本的工夫開始，在日本老師的嚴格教育下，向目標前進。其間為了克服挫敗，自作聰明，擅用機心，經老師揭穿後深自慚愧，真誠懺悔，修正舊愆，絕不二過，重新出發，唯師命是從，終能在無數次嘗試後，於無求、無我、無念的狀態下，達成弓道的目標。
三個過程就是調身、調息、調心，由外而內，由粗而細。
調身——調整身體的姿勢，如第一堂課時老師教導他：「箭術不是用來鍛鍊肌肉的。拉弓時不要用上全身的力氣，而要學習只讓手掌用力，肩膀與手臂的肌肉是放鬆的，彷彿它們只是旁觀者似的。只有當你們做到了這一點，才算是完成了初步的條件，使拉弓與放箭心靈化。」這點有如打坐的七支坐法，或太極拳的立身中正安舒，先把身體調整到正確姿勢，再內外放鬆，完成這個初步條件後，才進行後續的工夫。
調息——呼吸既為自主神經自動調節，又可由意識來調控，是出入於身心內、外的要處，因此在佛教中，呼吸法是身念處的重要法門。由於作者多次嘗試仍無法正確拉弓，老師指出這是因為未能掌握呼吸要領，於是教導正確的呼吸法。此處有如「應機逗教」、「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其中「吸氣之後要輕輕地把氣向下壓，讓腹肌緊繃，忍住氣一會兒」，與中國武術的「氣沉丹田」似有相通之處）。老師並說，呼吸若能「自然形成一種韻律」，不僅成為「一切精神力量的泉源」，也能灌注於四肢，使人輕鬆，「覺得射箭一天比一天容易」。
調心——把外在的姿勢以及介於內、外之間的呼吸調好之後，拉弓與放箭時能維持身體放鬆，呼吸自在，接著就是內在的調心，也是最無形無狀、難以捉摸、微妙困難之處，卻也是通禪的關鍵。在此階段，學生要持續精進，又要維持無執、無我之心，唯有在這種狀態下經過不計其數的嘗試，才能妙手偶得，於無意之中射出突破的一箭。
四個階段則是將調心的過程分為散亂心、集中心、統一心、無心。
散亂心——剛開始時，觀念和方法還不熟悉，修行不得力，以致妄念紛飛，此起彼落，有時高亢掉舉，有時低落昏沉，思前想後，不能專注於當下。
集中心——了解觀念與運用方法一段時間之後，工夫逐漸上手，雜念妄想逐漸減少，即便出現也更能覺知，不迎不拒，知非即離，心思集中。
統一心——此時心愈來愈細，身、心逐漸合而為一，由個人的身心統一，到人與境之內外統一，再到前念與後念統一，「融入時空無限的禪定境界」，為「世間禪定」，然而尚有我執，並未開悟，也未見性。
無心——繼續運用方法，如話頭、默照，持續精進，因緣成熟時，或虛空粉碎，大地落沉，或無物無相，明淨靈活，我執不復存在，達到無念無我的開悟境界。然而即使開悟，依然要保任，悟後起修。[2]
整體來說，《箭藝與禪心》描述的主要是外顯的階段，如拉弓、等待、放箭，然而內心的成長與轉化過於幽微，難以言說，外人更不易了解，以上以三種心態、三個過程與四個階段來說明，雖未必全然吻合，但應有助於當今華文世界的讀者。
註釋
[1]參閱《學箭悟禪錄》，余小華、周齊譯（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一九九三）。
[2]有關三種心態、三個過程與四個階段的解說，參閱聖嚴法師與史蒂文生合著之《牛的印跡》（梁永安譯；台北：商周出版，二○○二），264-280頁及62-86頁；聖嚴法師，《禪修菁華一：入門》（台北：法鼓文化，一九九八），99-133頁；聖嚴法師，《聖嚴法師教默照禪》（台北：法鼓文化，二○○四），134-139頁及143頁。
- 《箭藝與禪心》跋（下）：東方學藝與修禪注重師承，當西方弟子遇到東方老師時會如何？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箭藝與禪心》，心靈工坊
作者：奧根．海瑞格（Eugen Herrigel）
譯者：魯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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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奧根．海瑞格（Eugen Herrigel, 1884-1955），德籍哲學教授。他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遠赴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教授哲學，同時接受一位禪宗大師的嚴格訓練，花費六年時間專注地學習箭術，並且從中體悟禪機。他是少數深入鑽研禪宗理論與實踐的西方人士之一，在1953年出版本書，將他多年經由箭術習禪的過程與體會，以暢達的文字具體描述出來。本書出版之後廣受歡迎，被翻譯成許多不同語言版本。
海瑞格教授生前只出版了這本《箭藝與禪心》。他在1955年去世之後，他的夫人在他所遺留下來的文件之中，整理出許多篇關於禪宗理論的筆記，從最初的入門到神祕的開悟，甚至在開悟之後會遭遇的種種心路歷程都有所描述。海瑞格夫人將之編輯成書出版，書名是《禪道》（The Method of Zen）。
【本書特色】
- 以西方人觀點闡述學習日本箭術6年的求道歷程，寶貴的第一手經驗和充滿艱難與疑惑的學習歷程，宛如紙上版、少了殺戮的《末代武士》
- 作者深入探究東方的直觀智慧，並以客觀平實的文字報導分析，是想學禪卻不知如何入手讀者的最佳入門書。
- 禪宗強調「無我」及「活在當下」的人生態度，對現代生活來說是一劑強效解毒劑。
Photo Credit: 心靈工坊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