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紘立
〈軟體動物〉（節錄）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散文時年聲我戴著耳塞式耳機，周紘聲音填滿耳道，立夢類分撞擊耳膜。交友將同解變甲蟲我在前往公司的軟體捷運。周遭都是為種午後出門，推著小孫子的動物的心阿公阿媽和遊客，他們緊盯顯示站名的徹底跑馬燈交頭接耳，應該在討論「是形記不是這站轉車」。我聽不見他們的散文時年聲決定，唯有開闔的周紘嘴型與安撫五官糾結的嬰孩的動作，我想，立夢類分這建築在地底的交友將同解變甲蟲交通網絡太密集龐雜了，落錯車，軟體也能轉別條路直到目的為種地顏色的轉乘站；或者，跳對面月台，耗費幾分鐘等待折返。
跟這乘車系統幾乎同時誕生的七八年級，就不會有這困擾。沒有國台客英語的唱名，內在某個機制會自然而然要你起身，不管是左腳還是右腳先，你就離開了車廂，去你該去的地方。我也是。即使手機畫面異常單調無趣：西裝男子照本宣科，冷靜如冰地照稿念，上百次閃光燈照亮他的銀白髮，幾十分鐘的鋪陳，成了第七四八號釋憲的結論。
我上份工作跟法律相關，舉凡吃喝玩樂都能引起消費糾紛，再細微的吵鬧甲乙方，全都可找到適用的法條，或薄或厚，那些冷僻到幾乎這輩子不大有興趣（需求、須知）的枯燥條例，幾款幾項幾條，疊出人生的罪與罰，把火辣生死編纂得像天書，生機的光芒偽裝得很枯萎。
於是，我閉上眼，聆聽宣讀，到公司的站後，爬上地面。
我現任職的公司是間以食譜影音起家的。員工百分之九十是女性，男生僅六位，陰盛陽衰到極點。解開密碼鎖，推開玻璃門，我開始跟埋首電腦的同事「預告」：記得包紅包，不能低於四位數，你知道結這婚多不容易！我的主管上輩子肯定是根針，刺我：「那你得先有對象，才能結婚。」我替地表五%的同志普天同慶，卻忘了「目前」不甘我的事。而他恰巧是同志，臉書從早到晚叮咚響，盡是臉書交友邀請，讓他點餐，過或不過大權在指；我則是天女散花徵友廣告，巧言令色也吸引不了人願意初識，主題曲漸漸變成劉若英的〈一輩子的孤單〉的邊緣人。
由1和0編織程序的網路世界，我不懂；由1和0分類角色的愛情世界，則是姊妹眾多，情況約莫是：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
想尋覓理想對象，得姊妹鬩牆、得生死鬥、得將心機藏得不露聲色。
所以我的手機裡有個「交友專區」的資料夾，全是各路開發商的APP。屬性不同，下載的人大同小異，據說同志占總地球人口數五%，按照常理，大多聚集在城市；譬如上海，閔行區方圓一公里足足得「刷新」幾十頁；譬如台北，以我家為軸心畫出個圓，兩百個同類跑不掉。
照片放了（絕沒PS過，或一鍵美顏）、資料填了（身高體重，哥弟、攻受、不分○．五）、平素愛好洋洋灑灑羅列（自報家門整日必做的事和興趣，除了跑廁所次數外）……履歷未能仔細至此，我卻花了數晚ㄅㄆㄇㄈ、平上去入造字，好像不這麼寫徵友啟事，再好的因緣都將對眼而過，再爛的爛桃花也不願在我枝頭醞釀花苞。七個交友軟體彷彿七個大型婚友社，或者，七堵綿延無盡的尋人牆，全天候待命，終年拋頭露臉。
即使如此，無人聞問。連謹慎敲打的「哈囉」、「你好」，全都、全都石沉大海，分明已讀卻未回，難道自己遇到鬼？事後反躬自省，說不定我才是鬼。瞧瞧別人是亮優點：巧克力冰塊盒，健身後溼漉露點的白背心，純白的襯衫黑色的領帶合身的西裝，閃瞎眼的皮鞋露出半截玻璃絲襪……得其所好，走在時尚的前沿，一盤天菜就此誕生。很抱歉，以上敘述種種，本人全沒有。如果天菜是一萬雙筷子爭奪的限量供應，那麼我應當是乏人問津的生菜沙拉、海帶豆干之屬的剩菜。
我從不運動，經過鬧區的運動中心，落地窗內每輛飛輪有駕駛，每台慢跑機有跑者，他們似乎懂得對付歲月這把無情的殺豬刀。趁著脂肪和皺紋大舉進攻前，有效地挽留青春的尾巴。心嚮往之。一窗內外，即是兩個世界：被選以及被淘汰。而我今年已經三十八，吃著中醫開的減肥藥，消極對待懷胎六月的肚腩，不曉得裡頭的怪胎何時分娩。
這是個講究數字的時代，量化比文藻詞彙的天花亂墜更引人入勝。身高不及一七五公分視為半殘；年紀三十開外就是大叔，什麼歐巴什麼哥，哪怕你內心是弟需要被摸頭愛愛，具體年齡擊敗心智年齡。最該譴責研究出BMI值的人，身高尾數減體重後誤差十公斤範圍內的身材適中，雖說顏值掛帥，不胖，尚且能補足扣分處。
某軟體順勢將同類分為九種動物，活像動物園，貓狗猴牛熊豹狼金剛豬，螢幕裡每個人，喔不，是每個動物被「參觀」過後你將成為你以為或者壓根想不到的種族去，像我就是豬。至此之後，逢人便問：「我真的這麼胖嗎？」女性同胞似乎喜歡略微有肉的，總說：「還好，」然不忘補刀：「就是臉腫了點。」
換個角度想，我徹底了解《變形記》裡的那隻甲蟲的心聲了，以前讀無感，只覺得主角衰到極致，對於存在主義的流派不過是歷史上與我毫無瓜葛的哲學思想。然而現在，我成了豬，再有千言萬語也是對×彈琴（×字請自行填空其餘八種動物）。一樣的中文，一樣的杳無音訊。
以前對豬字不帶偏見，畢竟牠把白白胖胖、富有膠原蛋白的肉身給了人類煎煮炒炸燉，《人類簡史》作者說狗和豬是最早被馴化的家禽，「家」字底下不就是靠豕奠基的嘛！可當你被看不見、摸不著的網友，善意、惡意、無意評選為豬的時候，坦白說，再多的自我安慰都抵不過潛意識裡對豬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