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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方《人間有味是清歡》:蘇軾貶謫黃州時期自創的美味——東坡魚、東坡羹、東坡肉傳奇

文:黃啟方

東坡貶謫時期自創的「美味」

東坡魚

東坡在四十四歲時被貶謫到黃州,而黃州這地方雖「鄙陋多雨,黃啟歡蘇氣象昏昏」,味清但「魚、軾貶稻、謫黃州時薪、期自奇炭頗賤」、美味「羊肉如北方,東坡東坡豬、魚東牛、坡羹麞、肉傳鹿如土,魚、黃啟歡蘇蝦不論錢。味清」(〈與章子厚書〉)「長江繞郭知魚美,軾貶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生活物資充裕又便宜。可是東坡從來就不擅理財,「俸祿所得,隨手輒盡」;被貶黃州,空有職銜(團練副使),沒有俸祿,家口又不少,所以經濟非常拮据。只好先節流,因此痛下決心,緊縮開銷:「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既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答秦太虛書〉)於是,東坡必須善用資源,越多越便宜的越好!

「魚」應該是東坡的首選,黃州既然「魚美」,東坡怎能不好好享用呢?他有自己的「煮魚法」,他說:

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新芼之,仍入葱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薑、蘿蔔汁及酒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

這道魚該怎麼命名呢?自稱「子瞻」,是還沒有「東坡」別號時,則早在「東坡羹」、「東坡豬肉羹」之前;但既是東坡所創,就稱為「東坡魚」吧!

東坡羹

東坡到黃州第二年的年底,過了四十五歲生日,總算得到一塊廢棄的菜園,可以自己種菜種果,也親嚐了耕作之苦;他開始用「東坡居士」做別號,寫了〈東坡八首〉,敘文說:

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歎,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

東坡種了許多菜蔬,又別出心裁,創了「東坡羹」。而在〈東坡羹頌〉的引言中,詳細說明「東坡羹」的做法:

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白菜)、若蔓菁、(芥菜)、若蘆菔(紫花菘)、若薺,皆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塗釜緣及瓷盌,下菜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薑;以油碗覆之,不得觸,觸則生油氣,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飯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須生菜氣出盡乃覆之。

羹每沸湧,遇油輒下,又為碗所壓,故終不得上;不爾,羹上薄飯則氣不得達而飯不熟矣。飯熟,羹亦爛可食。若無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與粳米半為糝。餘如煮菜法。應純道人將適廬山,求其法以遺山中好事者;以頌問之:

甘苦嘗從極處回,鹹酸未必是鹽梅。問師此個天真味,根上來麼塵上來。

這「東坡羹」其實是兩道菜:「東坡菜羹」和「東坡瓜茄羹」,方法不是很複雜。東坡不但作了〈東坡羹頌〉,意猷未足,又寫了一篇〈菜羹賦〉,敘文說:

東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蓋易而可常享,乃為之賦,辭曰:

嗟余生之褊迫,如脫兔其何因?殷詩腸之轉雷,聊禦餓而食陳。
無芻豢以適口,荷鄰蔬之見分。汲幽泉以揉濯,博露葉與瓊根。
爨鉶錡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適湯濛如松風,投糝豆而諧勻。
覆陶甌之穹崇,罷攬觸之煩勤。屏醯醬之厚味,卻椒桂之芳辛。
水耗初而釜泣,火增壯而力均。滃嘈雜而廉清,信淨美而甘分。
登盤盂而薦之,具匕箸而晨飧。助生肥於玉池,與五鼎其齊珍。
鄙易牙之效技,超傅說而策勳。沮彭屍之爽惑,調竈鬼之嫌嗔。
嗟丘嫂其自隘,陋樂羊而匪人。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
忘口腹之為累,似不殺而成仁。竊比予於誰歟?葛天氏之遺民。

「爨鉶錡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屏醯醬之厚味,却椒桂之芳辛」、「水耗初而釜治,火增壯而力均」,正可與〈東坡羹頌〉互證。

二十年後,東坡在海南獲赦,經廣東北返中原;元符三年(一一一○)年十二月七日到了韶州;韶州知州狄咸(字伯通,衡陽人)煮了「蔓菁蘆菔羹」殷勤接待;東坡作了〈狄韶州煮蔓菁蘆菔羹〉詩讚賞:

我昔在田間,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腳鼎,自煮花蔓菁。
中年失此味,想像如隔生。誰知南嶽老,解作東坡羹。
中有蘆菔根,尚含曉露清。勿語貴公子,從渠醉羶腥。
──《東坡全集》卷二五

在二十年後,意外的在韶州重又嘗到自創的「東坡羹」,東坡的感動可以想見。

東坡肉傳奇

黃州的豬肉既然價錢「如土」,正是可以好好運用的食材;於是,東坡把每天一百五十錢的用度,發揮到極致: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創造了烹煮豬肉的方法,在滿足了自己的口腹之福後,又不吝惜公開獨門祕訣,分享同好;他在〈豬肉頌〉裡如此自讚一番: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喫,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椀,飽得自家君莫管。

「柴頭罨煙焰不起」,柴頭被三足鐺遮住,連煙和火焰都不見;應該是形容很小很小的火。這篇頌又名為〈煮豬肉羹頌〉(《東坡外集》)「羹」字似乎更具體地說出它的樣貌。

南宋初年的周紫芝(一○八二壬戌─一一五五)在《竹坡詩話》裡有一段記載:

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喫,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此是東坡以文滑稽耳!

周紫芝比東坡小四十七歲,東坡在黃州自號「居士」時他正好出生,所記與東坡原文已經稍有不同,而且硬是讓東坡每晨少吃一碗。

清代梁章鉅(一七七五乙未─一八四九)在《浪跡續談》中有一段話說:

今食品中「東坡肉」之名,蓋謂爛煮肉也,隨所在廚子能為之。或謂不應如此侮東坡。余謂此坡公自取也;坡公有〈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喫,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所引顯然是周紫芝的文字。而「東坡肉」之名,在東坡七百多年後也才首度出現。
又,清人張道的《蘇亭詩話》說:

今人切大塊肥豚爛煮之,名「東坡肉」。

梁、張二人是清朝嘉慶至同治年間(一七九六─一八七四)人。梁是福建長樂人,曾任江西巡撫、兩江總督;張是江北人。張所說「切大塊肥豚爛煮之」尤為傳神,應該是現今大家所熟悉的「東坡肉」了。再者,今人所編《中國典故大辭典》(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一年)收有「東坡肉」一詞,除了引用周紫芝所記文字外,更作解釋說:

指用大塊不切割的豬肉烹煮而成的餚饌,因北宋詩人蘇軾有〈食豬肉詩〉而得名。

日本人所編《大漢和辭典》也收了「東坡肉」詞條,一樣先引了周紫芝的文字而再加解釋說:

豬肉切成方塊,煮半日以上,加入豆腐、醬油、香料。

這兩種辭典的解釋,恐怕都是「想當然爾」。「不切割」或「切成方塊」,既無從確定,「完全不切割」大概也不可能;加入「豆腐」,尤其有趣,在東坡的詩文中,好像還沒有提到豆腐的;如果〈煮豬肉羹頌〉果然是他的篇名,那麼,這個「羹」字就更有解釋的空間了。

東坡是否真的好吃豬肉?周紫芝另有一段記載可以參考:

東坡喜食燒豬。佛印住金山時,每燒豬以待其來。一日,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採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

佛印就是了元和尚(一○三二壬申─一○九八),他和東坡交往應該是在五年後即元祐四年(一○八九)東坡第二次到杭州任官時,但這記載也沒有交代所謂「燒豬」是怎麼個「燒」法。

東坡在一○八二年底給他堂兄蘇不疑(子明)的信裡說:

常親自煮豬頭,灌血腈,做醬豉菜羹,宛有太安風味。

看來,東坡煮的還是「豬頭肉」呢!「灌血腈」豈是指將豬血和精肉灌入豬腸中?「醬豉菜羹」是否就是「東坡菜羹」(不用醯醬)的另一口味?而所謂「太安」風味,據說重慶屬縣有「太安」一地,其烹調別有特色,尤以「麻辣」為著。去四川旅遊者,往往可以看到以「太安魚」為標榜者。東坡所創的豈不就是「麻辣豬頭肉羹」,那麼,東坡是偏「重」口味的喔!

話說回頭,如今名聞遐邇的「東坡肉」,究竟是怎麼回事?四川大學曾棗莊教授是蘇學專家,在他的大著《三蘇傳》中說:

據傳:蘇軾組織杭州人民開濬西湖,杭州人民為了感謝他,都抬豬擔酒來給他拜年。蘇軾收下了很多豬肉,就叫人截成方塊,燒得紅酥酥的,分給參加疏濬西湖的民工,大家都把它叫「東坡肉」。杭州有一家飯館仿做這種「東坡肉」賣,賺了很多錢;別的館子也賣起來,結果「東坡肉」成了杭州名菜。

東坡擔任杭州知州,疏濬西湖是在元祐五年(一○九○)五十五歲時,第二年三月被召回朝廷,所以時間上似乎沒有問題。但這個「據說」,曾教授也沒有交代所根據的文獻,看起來卻與佛印為東坡做的「燒豬肉」很像,只不知與當年東坡在黃州用慢火煮大半天的「豬肉」或「豬頭肉」是否一樣?如果品嚐過揚州的「三頭宴」,面對那燒得酥酥軟軟紅紅亮亮的大豬頭,彷彿依稀就是當年東坡在黃州傑作的改良版呢!

東坡在黃州的生活況味,從以上兩節中可以知其大概,此所以離開黃州到了泗州,而興「人間有味是清歡」的讚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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