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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才是真理:楊照談大江健三郎》:要讓內容真是「個人的體驗」,就必須往一般道德無法接受的內在去挖掘

文:楊照

反覆對焦的曖昧自我

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幾乎每一部都有清楚的自傳性,而他非但不會因為自傳的理楊影射而美化小說中代表自己的角色,甚至總是照談傾向於將那個角色寫得很不堪。那是大江的體德無他探索「個人的體驗」不得不採取的策略。

「個人的健郎體驗」不能用全知觀點來描繪,甚至不能假設一個和小說主要角色不一樣的讓內容隱藏敘述者、敘述聲音。個人敘述者不等於主要角色,驗必那怎麼能理解他的須往「個人體驗」?如果角色的「個人體驗」可以轉手由別人、別的般道聲音來敘述,那就不是法接「個人體驗」了。

所以小說一定要模糊、內去混同作者(也就是挖掘敘述聲音)和角色之間的差別。還不只如此,曖昧要讓內容真是理楊「個人的體驗」,就必須往一般社會、一般道德無法接受、甚至無法想像的內在去挖掘。把自己寫成大眾心目中的好人、萬人迷,那就是世俗性的、群體性的,何來「個人的體驗」?

大江健三郎大部分的作品都圍繞著「個人性的體驗」的可能性。「個人性的體驗」是主觀的,似乎對外界所有其他人封閉的體驗,在那裡是和這個世界、和其他人對立的,但又不是徹底對立,保留了可以描述,可以敲開一個縫隙讓人看到的程度。

他其實沒有真正的答案,也沒有明確徹底的主張,所以會一直繞回來,換不同方向問不同問題:個人是什麼?個人體驗和社會有什麼關係?主觀之外客觀嗎?社會大眾的看法就是客觀?……以自身作為小說虛構的對象,以虛構來呈現面目不確定好像總是在反覆對焦的自我,是大江健三郎小說的基本寫法,也是他小說風格塑造上的重要特色。

《換取的孩子》和《個人的體驗》在一件事上是共通的——巨大悲劇衝擊。跳樓死去的不只是他的大舅子,更重要是和他一同度過戰後關鍵時刻,共同經歷與美軍、美國人關係的人。這個人,現實中的伊丹十三,小說裡的塙吾良就這樣死了,活下來的人必須面對這項巨大損失。和《個人的體驗》中一樣的,奇怪的悲劇、可怕的事情突然降臨,他無法預見、更別無選擇。於是他以這個事件為核心,將自己放進事件中,虛構自我,「鳥」不等於大江健三郎,長江古義人不等於大江健三郎,但我們不會知道真實在哪裡結束、虛構從哪裡開始。

如何思考死亡?

《換取的孩子》開始於一段和死者之間的對話。活人如何和死者對話?靠一整套帶有大耳機的錄音設備,被古義人命名為「田龜」,像是有生命的,負責傳遞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這不是單純留下來的錄音資料,而是塙吾良刻意設計安排的,在他死後,彷如繼續從另外一個時空源源傳送訊息給古義人,讓他生出迷離跨界似幻似真的混同之感。

吾良用這套機器錄下來,很多是對於死亡的思索。透過「田龜」他對古義人說起靈魂,古義人的祖母在四國山裡曾經教他,人死後會從左邊或右邊的山升上去,要投胎時再從樹上下來,吾良故意引用但丁《神曲》來追究到底應該是左邊還是右邊。

容我再引用一次維根斯坦的名言:「死亡不是人類經驗。」這是一個定式,無法被否認的事實。基本上死亡的定義就是人停止了經驗,所以在經驗之外的死亡,當然不在人類經驗範圍內。這句無從辯駁的真理之言,由維根斯坦提出,帶來了很大的震撼,等於是從邏輯角度推翻了人類文明中很大一塊的內容。這塊內容——關於死亡的種種描述、想像與投射,都被剝奪了有效性。死亡無法經驗,任何從人的立場說出關於死亡的解釋與立論,都是假的。人只能擁有人類經驗,死亡不在其中。

我們永遠只能繞著死亡轉,就是不可能切入死亡本身,死亡拒絕成為人類經驗。我們只會繞出關於死亡的自以為是想像與說明。維根斯坦從邏輯實證論的思考,要止息我們對於死亡的無謂騷擾。但對應維根斯坦這句話,卻又讓人更鮮明地感受到死亡題材的高度誘惑性,即使無從反駁維根斯坦的邏輯,我們仍然不可能因此停止思考死亡。

在此之前,我們認為自己當然有權力思索死亡、探問死亡、甚至體會死亡;維根斯坦之後我們失去了邏輯立場,於是平白又添加了一層問題:「為什麼還繼續思索?為什麼放不掉?」

死亡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讓人總是放不開放不掉?這是《換取的孩子》中一個重要的主題。

吾良對古義人說:好,就算有靈魂,仍然逃不掉維根斯坦的定義,因為靈魂離開人的身體,人死亡就表示靈魂也沒有經歷死亡。死亡的是人,如果真的有靈魂,靈魂離開肉體的那一瞬間叫做死亡。死掉的是身體,不是靈魂,靈魂仍然活著,所以靈魂也沒有體會死亡,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體會死亡。你為什麼還要思考死亡或你如何思考死亡?

將靈魂都算進來,也改變不了這個論式。於是問題變成:「人為什麼擺脫不了對於死亡的思考,我們活人究竟該拿死亡怎麼辦?」

《個人的體驗》關於死亡的討論

《個人的體驗》中,火見子的丈夫死了,留下巨大的謎。類似的情節大家更熟悉的,應該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主角渡邊徹的好朋友木月(キズキ)在和他一起打完彈子之後,回家就將車庫的窗封密,把膠管接上Honda N360汽車排氣管,發動引擎自殺了。如此而將渡邊徹和木月的女友直子留在一個不可理解的世界裡。

火見子在丈夫突然死了之後,發展出她對死亡的理論,她對「鳥」說:

「首先我們只有一個現實世界,而且我和你都以完全異質的存在體,被包含在這個現實世界裡,但是還有跟這裡不一樣的其他無數宇宙,我們在過去各種不同時刻都有自己生或死各占一半的記憶。例如我是小孩的時候,因斑疹傷寒差點死去,我清楚記得自己站在走向死亡,或爬上恢復坡道的內在交換點上,現在跟你同時存在的這個宇宙的我選擇了再生的方向,可是在那一剎那,另一個我選擇了死亡。而且在我滿身紅斑疹的幼小屍體四周,微微記起亡故之我的宇宙,應該仍繼續進展,鳥,你以為如何?

「每次站在死與生的分歧點上,人都會面對兩個宇宙,一個是他已死去,與他無關的宇宙,一個他繼續維持生存的宇宙,而且像褪下拋棄的衣服一樣,他把自己只以死者身分存在的宇宙棄置於後,走向他繼續生存的宇宙。因此環繞著人,常常會像樹木從主幹岔出枝葉一樣,有種種不同的宇宙蹦跳而出。

「我的丈夫自殺時也有那種宇宙的細胞分裂啊!現在這個我雖留在丈夫已經死了的宇宙,但是丈夫沒有自殺,繼續生存那邊的宇宙,還有另一個我跟他仍一起生活。一個人夭折後拋下的宇宙,以及免於死亡後繼續生存的宇宙,環繞我們的世界,經常以這種形式繁殖,我稱為多元宇宙,就是這個意思。你最好別太為你的孩子的死而悲傷,因為在以嬰兒為主軸所分歧開來的另一個宇宙當中環繞,繼續生存的嬰兒的那個世界已經展開了。」

每一部小說中,大江健三郎都會藉由不同角色提出關於死亡、關於死者的種種理論。這些理論在小說中有其特殊作用,推動小說情節,或將小說的發展帶向不預期的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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