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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光《再潛一支氣瓶就好》:潛入篝火,不是太難也不是太簡單,端視每人心中的恐懼而定

文:栗光

當我們在水下生火

那一晚,栗光我與潛伴執行的再潛支氣,是瓶好被稱作「篝火」的項目。它屬於夜潛,潛入但不同於一般觀光模式,篝火規畫路線、不太不太散步前行,難也而是簡單懼選定一處十五米深的地方,架設三、端視的恐定五盞潛水燈,每人向內太空打出訊號,心中召喚浮游生物聚集,栗光召喚一階一階 的再潛支氣掠食者到來,拍攝與日潛迥異的瓶好景象。

潛入篝火,潛入不是太難也不是太簡單,端視每人心中的恐懼而定。以我來說,不太怕黑也不太怕蟲,但依然有一小段時間必須處理心底對光的渴望,把自己安頓於幽冥中。適應環境後,再要按捺對細雨般浮游的哆嗦。密密麻麻、旋轉顫動的蠕蟲,好似能反過來將人覆蓋吞噬;這時千萬別回想看過的驚悚片,退開幾步,將之視作繁星,便能平靜共處,並且經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如何創造海流,影響眾生。

接著,掠食者出現,姿態靈動,看似願意慢下來互動,又在人舉起相機時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百般纏繞鏡頭與心頭,燃起潛水員不顧一切尾隨的欲望;我們會在海裡迷失,會在快速上升時得病,這些都是惡魔的邀請,必得說不。可話說回來,其實我們的光也是惡魔之光,吸引浮游,吸引被浮游吸引的惡魔、吸引被惡魔吸引的心魔,彼此為惡。

剛學會畫魔法陣的巫師,並不總是知道將召喚什麼。於是,有一夜,從漆黑裡竄上來的,是隻帶著利齒、面孔陌生、體極寬極長的大魚,龍一般奔騰上天,和我擦肩而過。

在那最近最近的時刻,我直視了龍的眼睛,霎時陣陣寒顫,被噤聲、懾去心魄;待他的臉轉去,惶惑舉起手電筒朝魚體照去,卻是一時之間看不盡,銀閃閃如一條軟鞭,虛擊側捲。我輕輕喘氣,心想那是誰?會是地震魚嗎?

張望左右,想呼喚夥伴們來看,也想找人壯膽。偏偏水下難以發聲,大家四散攝影,周圍的光僅足夠看見三米處有黑影,到底誰都叫不來。該不該追上去?此舉會不會激怒他? 我還在猶豫,龍竟先一步折返了,強硬近逼,環 身打量。

我怯懦得把手電筒往身上掩去。

少了光便少了浮游,大概是這個緣故,龍一般的魚離開了。此後約四、五十分鐘,沒有再見到他的身影。至少,潛水結束前的倒數十分鐘是如此。當龍三度自黑暗現身,再不給人丁點閃避的機會,龐大身軀直面衝來,一口氣撲 向我,藉著自身陰影不斷削弱手電筒的光,直到玻璃鏡片前五公分,終於斷然鑽入左側的漆黑。

整趟潛水共計七十一分鐘,三次邂逅,上岸才知道幾乎大家都碰見了。可那魚不是龍,甚至不是地震魚,僅僅是白帶魚——餐桌上看起來溫良恭儉、任人下筷的白帶魚——體長約一百多公分,不到地震魚的一半;多出來的,全是我震撼下的錯覺。

有些潛水人亦是釣魚人,講起白帶魚在鉤上的險惡,叮囑大家未來碰上要當心他一口尖銳白牙。潛伴心有餘悸地回應,剛剛動彈不得,慶幸自己戴著頭套,不然好像連耳朵都會被咬掉;也有潛伴怕極了反被激怒,一度欲上追回擊,但沒有成功。我聽著大家相似的際遇,驚魂未定裡還有不可思議,尤其是知道了來者何人:居然有一個夜晚,我們對「海鮮」感到「敬畏」。

潛水以後,少碰海味,但不知道自己還能敬畏餐桌上的鹽烤白帶魚,更未設想過白帶魚擁有性格。或者說,我可能並不認為白帶魚該有性格,且這麼性格。畢竟,不上市場,無緣見他形貌,潛水數回,亦不曾偶遇他生之時,我和他最近的距離,便是白帶魚三字作為餐桌上的一種佳肴,而食肉時自然避免虛設對方的一生。

此刻,我認識了,想像了,不免進一步思考,過去的我,有資格吃一條白帶魚嗎? 未來的我,還能吃一條白帶魚嗎?


我喜歡篝火,所有潛水項目中對它情有獨鍾。人在海裡、在夜裡、在愈來愈深遠的地方裡,會一點一點變小,大幅增加對環境的不安全感,好像連寒毛都豎起來探索外界訊息,任何遭遇都變得轟轟烈烈,如同青春期的愛戀,只不過對象更為體面。

我記得我的第一次篝火,記得它先讓我變小,再把我變得極其宏大,產生一種巨化的驚慌:沒有描摹過底層的浮游怎麼充盈海洋,所以那一刻為每束光芒喚醒的生命驚歎,折服其中強勁的湧動,更探究起假使自己用雙手捧著,掌心該是多少生命?不,光盛上一勺的水,便是無數。那麼,以前與以後的每一步踩踏,如何計數其喪生?我竟擁有這般蠻橫的力量嗎?

然而,這樣的領悟所蔓生的,除了同理,多少伴隨某種狂妄。錯誤放大自己「很有影響力」的認知,使我在那尾白帶魚面前格外微不足道。不是釣客與漁獲的關係,是我侵入了他的場域,既與有能力制服他的同類分離,手上亦無一工具,如果兩相交手,任人下筷、溫良恭儉的大概是我。

可我想說的並非野生動物多麼可怕,是自己對海洋的懼怕多麼淺層。撇除流與浪,撇除巨毒與巨鯊,單單尋常可見的白帶魚,就具備蠻橫的力量;長久活在「人類」此一集體稱呼下,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具有無比殺傷力。

大海詭譎,一會使人上升,一會使人下降,弄不清應該把自己放置哪個深度。上周六,又去了一趟篝火,上岸前兩分鐘,拍到一隻萊氏擬烏賊。那是奇幻的瞬息,一行人準備回去,潛伴與潛伴間保持得宜的距離,因應夜潛的性質,相較日潛更為靠近;儘管靠近,又在水層拉出間隙,而那一隻萊氏擬烏賊,就現身夾層中,襯著沿岸的燈火、左右潛水員垂掛的手電筒光芒,彷若等待於路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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