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秀蓉（國立屏東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推薦序】從青鯤鯓到鹽埕埔：周梅春《大海借路》中的小說序從性城鄉語境
探察台灣文學史中女性作家鄉土書寫的脈絡，從「鄉土」穿越到「後鄉土」，大海的韌各擅勝場。借路周梅春是推薦資深的鄉土寫實作家，從一九六六年開始發表作品，青鯤迄今仍持續擴寫版圖，鯓到述具有堅韌的鹽埕創造力。創作文類除了小說、埔描散文，海兒也跨足兒童文學，女與其中以小說最具代表性。命運已出版短篇小說集：《純淨的搏鬥世界》（一九七五）、《夜遊的小說序從性魚》（一九八六）、《天窗》（一九八八）、大海的韌《黃昏的借路追逐》（一九九三）、《蝸牛角上的戰爭》（二○○三）等；長篇小說：《轉燭》（一九八五）、《看天田》（一九九三）、《暗夜的臉》（一九九五）、《大海借路》（二○二二）等。
周梅春出生於台南市佳里區，定居於高雄市左營區，小說大多以她最熟悉的南部城鄉作為空間場景，時間軸線從戰前跨越戰後，反映默默耕耘的勤勞大眾面對社會變遷的衝擊及困境；特別刻劃傳統女性受父權壓迫的圖像，從中彰顯女性剛毅堅強、奮力求生的意志，發出鄉土書寫更邊緣的聲音。相較於新世代作家兼融魔幻、後設、解構等當代技巧的後鄉土書寫，周梅春選擇向來精擅的編織手法，從女性視角出發，鎔鑄寫實技法、城鄉敘事、性別議題為一爐，稜照出鄉間市井黎民的生活。
周梅春鄉土小說的特色，主要場景往往打破了局限於農漁村傳統社會的格局，擴建現代都會的空間，讓鄉土想像與現代都會進行匯流對話，開啟一條結合城鄉經驗與地方認同的路線。《大海借路》中「大海」意象貫串全書，從台南「青鯤鯓」到高雄「鹽埕埔」，以同是填海造陸的城鄉場域，搭起一九三○世代潘阿秀的生命舞台，塑造大海兒女與命運搏鬥的韌性。全書對於地誌書寫上的考究比之前作品更為用心，大幅增加地理變遷與特殊景觀的描述，透過地景凝視以召喚歷史情境與風土民情，時空敘事梳理分明。
小說敘寫「青鯤鯓」村民和大海互為依存的關係，這個漁村原本為孤島地形，屬於北門郡將軍鄉，從昭和九年（一九三四）至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在當地聞人陳天賜的號召下，利用來往澎湖之間的商船載運三角石，並動員全村男丁趁海水退潮時砌岸鋪石造陸，從此村民進出不用再划船擺渡，生活大為改善。村裡這條「大海借路」，一方面投射女主角成長過程的陰影，如父親被海吞噬的哀痛，初戀男友違背誓言的怨恨，以及抵抗母親安排南嫁的衝突等等。
另一方面則指涉漁村通往城市的象徵，寄託女主角對未來愛情與婚姻的美好憧憬。小說中「青鯤鯓」的空間語境，透顯著鄉土意識並非走向一條封閉保守的傳統老路，只是一昧歌頌舊有的倫理道德觀念、美化農村的人情，或構設一個鄉土伊甸園；相反地，作者不忘披露傳統鄉土社會中的性別議題，如歧視寡婦、反對自由戀愛、婚姻門戶之見等封建觀念，體現寫實主義的批判精神。
周梅春的城市書寫大多環繞於另一個故鄉「高雄」，如《轉燭》中曾描寫戰後鹽埕一帶生意熱絡、繁華喧囂的市景；而《大海借路》則藉著潘阿秀的婆家金采布莊，見證「鹽埕埔」最輝煌的歲月。就潘阿秀而言，「青鯤鯓」曾開放初戀甜蜜的花朵，卻被流言蜚語與門戶之見所摧殘；最終體念母親保護女兒清譽的苦心，倉促之間嫁入蘇家為細姨，負起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
初到「鹽埕埔」，二女共事一夫的家族環境，戒慎恐懼，唯有大海安頓孤女不安的心靈；丈夫平日靜默無聲，幸而貼心為其生活細算，使她免於淪為元配惡鬥下的犧牲者。年輕即守寡的「潘阿秀」一夕之間蛻變為「潘錦繡」，成為「錦繡布莊」帶動時尚潮流的女主人，獨立撫養兒子長大成人。從「青鯤鯓」到「鹽埕埔」，潘阿秀歷經現實婚姻的磨難、人情世故的鍛鍊，使其生命格局更為提升，有如大海般寬容看待人事，作者再次鮮明塑造一位力爭上游的女性形象。
這部小說以鹽埕蘇家先祖的創業歷程為敘事支線，透過庶民的小歷史佈示「鹽埕埔」的大歷史。「鹽埕埔」位居高雄出入門戶，也是城市發展的核心地區，從日治時期歷經築港工程，填鹽田、造市鎮，即逐漸邁入工商繁榮的盛景，呈現蓬勃的民生產業發展。
小說描寫五○至七○年代之間七賢三路「酒吧一條街」夜夜笙歌的盛況，街道巷弄間旅社、酒家、澡堂、布店和打金仔店到處林立；韓戰（一九五○到一九五三）、越戰（一九五五到一九七五）期間，台灣成為美軍度假必來尋歡的樂園，七賢三路打造了「美軍即美金」的經濟奇蹟。直至一九七五年越戰停火，美軍撤出越南，七賢三路燈紅酒綠的景象才走入歷史。小說回顧「鹽埕埔」酒色財氣的荒唐戲碼，藉此諷刺當時社會彌漫崇洋拜金的扭曲價值。
小說中「鹽埕埔」的空間語境，並非全然是煙花情色、現實功利的冷酷堆疊，其中也上演著貧窮兒女互相取暖的動人故事，如裁縫師傅與女傭共同守護女主角走過狂風巨浪的艱苦歲月，表現敦厚純樸的特質；而城市的現代化，更為女主角打開一扇自我覺醒的窗口。
小說最後安排「潘阿秀」回歸本名，與來自「青鯤鯓」的陳四海在七賢三路合開「阿秀海產店」，呈顯出個人化特質的空間，不僅象徵女性的獨立自主，同時意謂對「大海」鄉土的認同。從「青鯤鯓」到「鹽埕埔」，潛藏在潘阿秀內心深處那顆幽微的子午星越加明亮，明確指引她邁向一個自我支配的人生，小說由此傳達女性追求自由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