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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殘骸書》:對於徒具形式的司法程序,我一再告訴自己別存有任何虛妄的期待

文:陳列

我的陳列殘骸程序存官司猶未確定時,心底裡已大致接受了同房獄友們異口同聲所說的書對式的司法訴自來到此處必然有進無出的經驗談;對於徒具形式、純屬極權統治工具的於徒司法程序,我一再告訴自己,具形己別不要存有任何虛妄的再告期待(但我也仍努力提振精神,參考押房裡原有的任何一本《六法全書》,自己寫抗告書、虛妄答辯書之類的期待書狀)。

正式起訴之後,陳列殘骸程序存我跟父母說,書對式的司法訴自不必請律師辯護,於徒判刑與否和刑期多寡,具形己別律師毫無作用。再告但母親在我初判七年刑期之後,任何深受打擊,虛妄憂傷,焦急,難以接受,所以不顧我在書信中和接見時的一再極力勸阻而仍然透過一位遠親的牽線,找了一個其兄弟為終身國大代表的「大律師」為我辯護,以為有這樣的黨國關係應該可以做一些有效疏通的事。

我出獄之後,她曾在幾次談話中很簡略地提及當時四處奔走尋求救援的事。從她不時閃躲的話語中,我猜想她被誆騙了不少錢。但到底是多少,以及其中受騙的經過細節,她至死都不願意說,只說,都過去了,就別再想了,人還能好好活著就好了。我推斷,她一定是擔心我會去找相關的人算帳。


入獄初期,幾乎每天都在接受震撼教育,都在成為不同的人;內心的情感和想法,變化很大很密集。尤其當時我的囚房外,隔著外圍另一道高牆的另一邊,是一所學校,每天都有擴音放送的國歌國旗歌和上下課的鐘聲傳進房間裡,那也是我未入獄前在國中任教兩年熟悉的聲音,是有關愛國與團結、知識啟發與人格教化等等之提醒與規範的聲音,因此聽起來格外心驚。每天都有很多疑惑:竟然是這樣子的。怎麼會這樣子?怎麼可以這樣?這個國家怎麼了?

這個國家怎麼了?竟然不僅依據不正常的惡法,同時又濫用暴力執法;竟然有那麼多不同系統的特務人員遍布在台灣各地;竟然有這麼多花樣百出的刑求手段;竟然有這麼多大學生被以死刑或無期徒刑起訴;竟然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的事件不僅抓了拷問了一位僑生,另外又抓了拷問了包括李敖在內的一大批人;竟然有好幾位原本以抓人拷問人為業的調查局高官也因內鬥而鋃鐺入獄……。所有的這些事情,都超出我原有的心智認知範圍,也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但此時此刻它們就發生在我身邊;此時此刻,所有的這些當事人,正和我一樣,一起被囚禁在這個看守所的牢房裡。

竟然是這樣子的。

這個國家怎麼了?

國家存在的目的是什麼?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政權?

那時候,有一陣子,我經常想到illusion和disillusion這兩個英文單字,並且從中確實體會了dis這個字根的意思。離去,消除,完全否定。我從過去的一些幻想、錯覺、誤信中覺醒過來,甚至責怪自己過去竟然曾那麼幼稚無知地相信了某些東西。

起初是經常驚疑連連,不解,傷心和痛苦,但隨著心中最美好的部分每天在消失,後來逐漸變得麻痺了,最後是漠然,有如一種無可奈何的沉默蔑視。


刑期未定時,內心裡,大家必然都是忐忑不安,憂疑不定的,但表面上卻又顯得平靜。一種戒備性的、壓抑性的平靜。我從來不曾看見任何人哭泣或呻吟,但有時候我會在他們某些靜默地坐著或恍惚失神的時刻,瞥見那臉上的神色所隱含的深沉的悲傷、疲倦和無助。

夜裡,我也很少察覺有人躺著翻來覆去;自己的煩惱和憂慮都獨自忍受,為了尊嚴,強忍著不願透露出來,或干擾到同為不幸的其他人。大家各有一道堅韌的防護牆。

有時睡不著,我會用我入獄前住在佛寺時一位出家師父教我的方法,觀想肉身不存在,於是,從四肢末端開始,整個身軀緩緩緩緩地化解掉,如雲無聲地逐漸消散。若是半夜驚醒,經常會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等待慢慢回魂之後,就暗自聽著周遭的動靜和牆外社會的聲音,好像在確認世界仍在運行。

我們必須壓抑諸種情緒,以免使日子難過,甚至很快地,到後來這些情緒就這樣慢慢隱藏起來了,隱藏得很深。後來,一般人因此總認為我們這種人,似乎大抵是平和溫順的人。

判刑確定後,從入獄之日到起訴到純形式化的審判過程中,或曾有過的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些在深夜躺下就寢時,或是從怎樣的夢中驚醒時,偶爾妄想的可以獲判無罪、重新返回社會、生命若有的破洞可以縫合起來的一絲絲希望,這些,都不再有了。心情是風雨長期不時飄搖過後的一池死水。或者說,從此完全死了心,徹底失望。

但是也因為這樣的死心和失望,我重新認清並確認了真實的處境,並且反而逐漸就不再憂慮了。甚至也沒有屈服和自憐之感。絕望生力量。我一再告訴自己,一定要設法盡量收拾起那些破碎而自己還喜歡還珍惜的東西,讓它們找到其他的路徑和形式而得以在暗中重生過來。我和其他獄友一樣,知道不能就此崩潰了。因此,我們每天都一再地重新振作,武裝自己,都獨自在進行無聲的戰鬥。我們個別以各自的方式適應、對抗,和存在,包括做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放鬆心情,譬如下棋、畫畫……。

我開始接受了未來必須在牢獄裡度過七年歲月的事實,把未來七年與正常社會的絕對隔離,當作是完全離開故土親友舊識的一次遠行,當作某種不再回頭的決心和絕情,面對一個特別的未來。


押房裡,每天的作息規律而簡單。日常生活中一切事情的進行和完成都侷限在這個必須和其他可能四個五個或六個七個原本陌生的人共用的一個大約四坪面積的狹小空間裡。每天二十四小時,吃飯睡覺大小便洗澡洗衣服晾衣服都在裡面。住久了,似乎也不覺得擁擠或不便。當然也沒什麼隱私;隱私都藏在心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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