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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金色的馬鞍》:面對著父親的骨灰,我恍如在大霧中迷途的孩子

文:席慕容

啟蒙

船正在江上,席慕或是容金海上。我大概是馬鞍面對迷途三歲,或是著父四歲。

我只記得,骨灰有一隻疲倦的霧中海鳥,停在船舷上,席慕被一個小男孩抓住了,容金討好地轉送給我。馬鞍面對迷途

我小心翼翼地把海鳥抱在雙手中,著父滿懷興奮地跑去找船艙裡的骨灰父親。

可是霧中父親卻說:「把牠放走好嗎?一隻海鳥就該在天上飛的,你把牠抓起來牠會很不快樂,席慕活不下去的容金。」

父親的馬鞍面對迷途聲音很溫柔,有一些我不太懂又好像懂了的憂傷感覺觸動了我,心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轉身走到甲板上,往上一鬆手,鳥兒就撲著翅膀高高地飛走了。

啟蒙的經驗是從極幼小的時候開始的。

父親是為我啟蒙的最早也最親的導師。在他的導引之下,我開始對人世間一切的美好與自由無限嚮往。

生命是需要啟蒙的,然而,死亡也需要嗎?

面對死亡,也需要啟蒙嗎?


父親逝世之後,在波昂火化。

當我和弟弟從殯儀館回到父親生前居住了多年的萊茵河畔的寓所,把裝有父親骨灰的圓柱形的骨灰盒放在他臨窗的書桌上時,我心中的惶惑與紛亂已經達到了極限。

我沒有辦法解釋眼前的一切。

父親在四樓上的公寓,原本就因為有大面積的玻璃門窗而總是顯得特別明亮,那天天氣又很好,十二月中旬的陽光難得的燦爛,前一天晚上我只是把書桌的桌面騰空、拭淨,然而桌面下的抽屜,牆邊的書櫃和屋子裡的其他物件都還沒有開始整理,沙發旁邊的茶几上擺放著的老花眼鏡、煙斗和父親正在讀的那本書,我也還捨不得收起來,書頁裡夾著父親慣用的那張灰綠色的書籤,標示著他還沒讀完的那個章節……

我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久久環視著周遭,整個房間和從前完全一樣,沒有任何變動,充滿了熟悉的物件和熟悉的光影,所有的溫柔和美好都還留在原處,好像父親只不過剛剛起身走開一會兒而已,然後就會再回來的。

然而,回來了的父親再也不是從前的父親了。我從小仰望的高大健壯俊朗而又親愛的父親,如今已是這一盒抱在懷中微微有些分量的骨灰盒中的灰燼,就擺在明亮的窗前,擺在他使用了多年的書桌上。

我實在沒有辦法順從這眼前的一切。

生與死的界限,在這一刻裡怎麼可能是如此的模糊和溫柔卻同時又是如此的清晰和決絕?

面對著父親的骨灰,我恍如在大霧中迷途的孩子,心中的惶惑與紛亂難以平服。原來曾經是那樣清楚的目標和道路,曾經作為依憑的所謂價值或者道德的判斷,甚至任何振振有詞的信念與論點,在灰燼之前,忽然都變得是無比的荒謬薄弱因而幾乎是啞口無言了。

在灰燼之前,什麼才能是那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即或是死亡也奪不走的本質呢?


多年來,每次去德國探望父親,我都是搭乘火車往返法蘭克福機場與波昂市之間,路程雖然固定,但是由於在這兩個鐘頭的車程中,其中有很長一段都是沿著萊茵河邊行駛,冬盡春顯,夏去秋至,四季裡對岸的山色有無窮變化,一次又一次的收進我的眼底。

不過,這一次,住在美國的弟弟,到了法蘭克福機場之後就租了一部車北上,與我在波昂會合,一起參加了父親的追悼儀式,然後再一起護送父親的骨灰回台灣,安葬在母親的旁邊。

所以,回程就由他駕車,由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上路。

前一天晚上,朋友已經給我們指引了一條捷徑,不需要繞道市區,只要在附近的河邊碼頭搭乘汽車渡輪到對岸,再翻過一座山之後,就可以接上前往法蘭克福的公路了。

我們是在清晨啟程的,過河的時候河面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霧氣,凝視著霧中若隱若現的水紋,忽然想到這是與父親相伴最後一次走過萊茵河了。

弟弟開車很穩,每逢轉彎和上坡之時都會稍稍減慢車速,經過了河邊的小鄉鎮之後,我們就開始往山上駛去,由於爬昇的坡度比較大,山路頗有轉折。

我們幾乎是在一片無止無盡的密林之中行駛,山路不寬,然而修得非常平整,因而更像是一條緞帶在林間迂迴繞行。如果是在夏日,繁茂的綠葉可能會阻擋了所有的視線,但是,此刻是葉將落盡的初冬,樹梢只有稀疏的細枝,透過這些深深淺淺的細緻而又濕潤的枝椏,不時可以瞥見林木深處幽微的美景。

從來沒有走過這樣美麗的一條山路。

我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在貪看著眼前的一切,照理說,這個季節裡山野的風景,原該給人一種蕭索的感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早上,這一整片無止無盡的山林,特別濕潤和秀美,竟然有點像是初春的林木,充滿了生機。

車子轉了個彎,從右邊的車窗望下去,忽然看見在低低的山腳下,萊茵河蜿蜒而過,正閃動著淡淡的波光,而對岸岸邊那一條細長的道路,不就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曾經和父親同行過無數次的那段堤岸嗎?

我猛然領會,那麼,此刻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曾經從對岸眺望過無數次的那片山林了。

就在這個春天,一九九八年的五月,站在岸邊,父親還曾經對我說過:

「那山上的風景很不錯。」

我還記得那一天,向晚的萊茵河邊,春風撲面,美景如畫,在河對岸的山上,整片樹林全長出了柔嫩的新葉。

我還記得那一天,一如往常,我們父女兩人交談的內容除了孩子們的近況之外,就是關於蒙古高原的今昔。

從一九八九年的夏天開始,九年來,好像是為了加倍彌補那前半生的空白,我一次又一次去探訪蒙古高原。不單是見到了父親和母親的故鄉,更在心中設定了目標,東起大興安嶺,西至天山,南從鄂爾多斯荒漠,北到貝加爾湖,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大地之上,一步又一步地展開了我還歸故土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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