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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太平洋廣場號返鄉記》推薦序:50年航程不只是台灣人的漂泊之旅,更是作家一生的求道歷程

文:吳叡人(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

【推薦序】那遼闊深邃的小說海洋——從太平洋三號到太平洋廣場號

深夜臨海,荒涼的太平海,
青年兀立,洋廣腦中充滿懷疑心中痛楚
他憤怒地質問巨浪:

為我朗讀,場號程啊那生命之謎
無數人為之輾轉反側的返鄉,亙古之謎……

現在就告訴我,記推薦序人的年航意義為何!
他從何處來?他往何處去?
是只台作誰住在那金色的群星之原?

巨浪唯有低語,永恆的灣人低語
風吹雲捲,群星閃爍,旅更歷程淡漠
而愚者等待啟示。求道——海涅,小說《北海.第二組曲》(一八二七)

東年的太平小說有如哲學寓言,非常不易閱讀,洋廣他寫景寫情有如抒情詩人,場號程但寫歷史則不只是歷史,論政治而不只是政治,讀者必須努力穿透現象,進入他小說世界的本體。例如這兩艘船的故事,一艘離鄉,一艘返鄉,中間相隔了五十年,但這趟五十年的航程不只是一趟台灣人的奧迪賽之旅,更是一位作家一生的求道歷程。

讓我們先從近五十年前的出帆談起。

《失蹤的太平洋三號》(一九七六年初稿、一九八五年初版)

一九七○年代初期,兩個基隆出身,自幼一起成長的台灣知識青年,因懷抱自身苦惱與對現實種種不滿,分別離開台灣,投奔海洋,最後在海上重逢的故事。

兩人從起點就有分歧,重逢前行經的路徑也不同。李梅岑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狂信者,鄙視群眾,認為知識分子才是主導革命的力量。他對台灣的資本主義社會極端不滿,登上遠洋漁船離台,在開普敦跳船尋找前往中國投奔革命的路徑。華北則是羅亭式的小布爾喬亞知識分子,雖有相同理想,但始終對人性與革命意識形態抱持懷疑並為此苦惱,終至罹患精神疾病,想藉由海洋療癒自己,於是學習航海,登上父親船公司所屬的遠洋捕鮪漁船「太平洋三號」出海。

知道李梅岑在海外跳船的華北一度想用「太平洋三號」帶李梅岑去中國,協助摯友實現夢想,但在航遍世界的過程中對人性、歷史與世界運作規律有了體悟,因此對整個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以革命改造中國的理想,乃至中國人的民族性感到深刻幻滅,對「中國」這個國家也產生了動搖困惑,於是改變心意想說服李梅岑放棄革命理想,回歸平穩的俗世生活。

兩人在各自旅程中透過書信展開辯論,李梅岑理解或甚至同意華北的論證(「人類是理想的墳墓」),但仍不願放棄革命夢想,並宣稱寧與人類/群眾同歸於盡,為革命送葬也不會停止步伐。最終,兩人在海洋相遇、對決,相互毀滅。上了「太平洋三號」的李梅岑在試圖說服船員一同前往中國失敗後,憤而施氨氣殺死這些「不能承擔任何理想」「意志完全無效」的「群眾」。而華北在怒極之中誤殺李,太平洋三號在暴風雨中沉沒。華北搭救生艇獨自上岸後改名換姓隱居開普敦城,從此「太平洋三號」完全從世人眼中消失,行蹤成謎。

一年多之後,王家麒來開普敦尋訪「太平洋三號」消息而與華北重逢,華北向舊友交代始末後舉槍自殺。

這一切的緣起,都因華北的(外省左翼?)知識分子祖父晚年在家中召集近鄰子弟所做的私塾式教育,給一群港都少年帶來了知識的開眼,但也導致了他們對現實的不滿,因而渴望尋求理想的實踐(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所以,這是一個「出台灣記」的故事:資本主義(加上白色恐怖的)台灣,代表少年們厭惡的現實,而社會主義中國則代表了他們的迦南地,最初憧憬的理想。「脫台入中」於是成為渴望行動的少年們合理的選項。

最初,「海洋」的意義是通往理想(中國)的中介路徑。苦惱的華北想像海洋神奇的療癒力量,但在渡海過程中海洋逐漸變成了啟蒙領悟與與幻滅的道場,最後海洋顯示自身為包攝與超越一切現世的存有(亦即自然/世界),吞噬(或辯證超越)了「太平洋三號」與其上展演的愚昧人間喜劇,然後繼續依循自身規律運作,不舍晝夜。

在一九七四年五、八月,以及一九七五年元月華北寄給李梅岑的幾封信,以及一九七六年華北對王家麒的自白之中,清楚闡述了他的體悟(或幻滅)。他的體悟大致可以歸納為兩點。首先,從海洋,從海上的星辰,以及從船員幾近於野蠻的悲慘生活中,他認知到了某種大寫的世界、歷史、自然——某種實存,依循了自身規律運行,不受人類意志左右,因此超越了現世紛擾爭執。

另一個相關體悟是人性的侷限,或者人的渺小與限制。渺小的人類無力認識複雜、混亂的歷史的全貌,所謂「知識分子」只能斷章取義地曲解歷史,製造虛假的理論命題,激發無效的努力行動,但這些都只是鏡花水月,最終反被巨大的歷史吞噬。更具體地說,渺小的人類自私、貪婪、目光短淺,根本無意願也無能力起而嘗試改變現實,只能在現實的泥沼中浮沉。這是占絕大多數的「群眾」,但正是這樣的群眾成為歷史的動力,推動創造了無目的的混亂歷史。

少數精英——所謂「知識分子」——擁有較佳的知識能夠批判現實,也擁有較高的德行願意起而改變現實,甚至不惜為此犧牲自己生命,但他們由於自身知識的限制(以管窺天,創造了無力解釋,只能曲解歷史的意識形態),以及愚昧自私群眾不願追隨而面臨不可避免的失敗。李梅岑在臨死前驚心動魄地說群眾的意志是「無效的」,但群眾至少在無意之中推動了歷史,真正無效的是一知半解的知識分子的意志。

本書描繪的是戰後嬰兒潮/保釣世代(也是作者的世代)台灣知識青年的精神面貌。故事發生的一九七○年代初期,正好與保釣運動和文革後期重疊,當時在海內外部分台灣知識青年之間,因為受全球新左翼運動和毛澤東思想影響而出現了「回歸」熱潮。然而不少人回歸之後迅速幻滅(例如畫家郭雪湖之子,小說家郭松棻即是一例),然後展開了一段漫長艱辛的返鄉之旅。「太平洋三號」的沉沒,李梅岑與華北的死亡,象徵了這個幻滅,然而這個「脫台入中」世代的返鄉之路,花了五十年的時間。

《太平洋廣場號返鄉記》(二○二二年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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