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啟源
解嚴年代的李啟藍綠愛情
迷戀,對十三歲的源故耶魯謝寬河來說,是事派種騷動的幸福;但對三十三歲的他來說,卻是惡鬥場不折不扣的災難。
從回台灣著手那篇有關第三世界群眾暴動的加劇見博士論文起,他就充分證明了自己一貫的畢業自信:超然、理智、李啟藍綠一絲不苟的源故耶魯學究態度。在各種馬不停蹄的事派社會運動中,他深諳適度運用一點「知識之傲慢」,惡鬥保持與不同組織間適當距離的加劇見妙處;對給他頻送秋波的幾個陣線,他會有意無意的畢業在專業領域內向他們投桃報李。言語間的李啟藍綠同仇敵愾,使得他的源故耶魯研究對象當他是自己哥兒們,客觀冷靜的事派學養,又使他聰明地避開被捲入種種意識形態矛盾的麻煩。
在他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在旁觀他成長的社會發生最劇烈震盪的那段日子裡,他毫不懷疑自己可以憑藉這分訓練有素的灑脫,在耶魯社會學系最後一場口試,辯才無礙的闡揚臺灣農民、勞工的進步性——即使最吹毛求疵的洋鬼子也不得不佩服他處理資料的嚴謹。名校的學位、感時憂國的情懷,在把自己視為入室弟子的宋大老的力薦下,義無反顧的回來中央研究院;一位最受青睞的單身貴族,New Age音樂的品味者,偶爾心情好或不好時,喝點杜松子酒加苦艾。乾淨的外表,不鬧事的個性,他像是一位羽扇綸巾級的人物,等在江邊,享受著慢慢刮起的東風。
如果他沒有遇見她。
如果他不是剛好在國民黨與民進黨衝突加劇,以及兩黨各自內鬥不斷、政局敏感無比之際與他們——中斷了十幾年音訊的高中好友邱,和與邱結婚了六年卻仍保持著甜美、小鳥般一雙對生活細節充滿好奇的眼睛的老婆——在士林一家標榜著田園風的茶藝館不期而遇,事情說不定還不會變得那麼糟。
當時謝寬河正與一票向他邀稿的校園編輯們,暢談社會運動的理念。這幾位頭戴深度近視眼鏡,比檀木茶桌還顯得老成的小伙子們,正忙著生吞活剝面前這位即將成為耶大新科狀元口中的哈柏瑪斯,以致都沒有注意到他早已將目光轉移到鄰座,一位削著短髮、談笑風生、不時流露出促狹味道的小女人身上。在謝寬河第三次把腳邊那只東嗅西嗅的迷你豬仔趕開時,發覺坐在那標緻女人身旁的一個男子突然起身朝他走來,眼看就要發生一場尷尬,沒想到那人卻伸出一雙厚掌,牢牢地將他發汗的手心握住。
「毛蟹,喝,真沒想到是你!記,記不記得……」男人太興奮而顯得有些口吃,「我喇,阿舍,記得不?」
謝寬河迅速想起了高中時代一起打橄欖球的邱,那時候他擔任中衛,而高他一屆的邱則是前鋒隊長,動不動就要剃自己光頭,以示為球隊的輸球負責……,好像才是昨日的事情哪。現在立在他面前的大漢,壯碩依舊,只是臉上和頭頂已經彌漫著早衰的,中年人的氣候。「剛才你一直看我,我就覺得這傢伙很面熟呢,沒想到還真的是毛蟹你!」邱笑眯眯的說。
一點不錯,單純得長不出一顆壞心眼的邱,謝寬河幾乎要為自己剛才的輕薄感到羞愧,儘管表面上他仍泰然自若的和大家寒暄;熱絡的程度依然不減,即使他終於知道那個美麗的女人,正是自己老友的妻子,而隱隱然感到心痛。
這個倒楣夜晚的其餘時光,謝寬河像被突然丟到一顆陌生的星球一般,恍惚迷離,腸胃翻攪——據他自己事後的自我解釋是,僅僅出於一種難得一見的茶醉之故罷了。但很明顯的,他原先的優勢,已經因為那群成天泡茶館鬼扯淡的才子才女們被打發離開,而顯得岌岌可危。
邱的這班朋友,大多和邱一樣聰明苦幹的中小企業家,熟悉腳下這塊被欲望、暴力、孤寂衝擊得搖搖欲墜的島嶼,地上地下的、成文不成文的各種遊戲規則;他們世故圓滑,在殘酷、狡詐、猜疑、破碎、瘋狂的世界,自在地通行無阻,因此歐美的社會科學大師們從舒適溫暖的書齋裡,埋頭想像出來的理論,並不能愚弄他們。謝寬河識趣的聽他們和她——那個嬌小、惹人憐愛,同時又固執得可怕的女孩——在爭論民進黨的街頭抗爭策略。她充滿著鬥志,昂著天生自負的額頭,悍然的,以譏諷的語調對她面前的幾位大男人說,「是啊,攏是些喫檳榔的,沒錯,咱這些中產階級的民主,就是靠這些沒水準的人,在流血打拼的。」
好脾氣的邱始終忙著為大家泡茶、斟茶,似乎對她那種天生就不甘落後的倔拗性子,早已司空見慣,不當一回事兒。他們,所有那些男人都是,對她既寵愛又畏懼。從她隨便幾筆口紅,便鮮潤非常的嘴唇裡吐出來的話語,即使再尖酸刻薄,他們就是可以帶著寬容的興致,甘心屈服,仿佛經過爾虞我詐商場的長長一日後,再沒有比新鮮的異議更令人振奮,尤其是出自這個像鋼鐵般的可人兒。
老天,她可真是個人物!
謝寬河輕輕地歎口氣。看著一隻鵪鶉大剌剌地從他面前橫過。他沒有去想那麼纖白柔軟的粉頸,怎麼能承載一顆倔強萬分的腦袋和一張魅力十足的臉蛋。他倒是想著……想著那只該死的鵪鶉,咕嚕咕嚕的喉音,東遊西走,旁若無人地踱著閒步,踱著閒步,從閩南紅地磚一直踱到他奄奄一息的心臟,極其韻致的,蹂躪,蹂躪……那個曼妙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臺灣有一位喜歡游泳的大將軍……?」
看法?他的看法有什麼重要?他的心裡說:「謝寬河,你沒有搞頭了你!」但他的嘴巴卻說:「只要我們民間社會的力量能完全解放出來,國家機器的支配力便會相對萎縮;如果民間社會成熟,壯大到足以將國家權力運作納入草根式的,由下而上的管制,那麼不要說什麼行政院長,就算大將軍幹到副總統、總統,甚至什麼超宇宙聖戰大同盟的總裁,又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在笑,稱許的。當晚他的存在在首度被肯定。重要的是他也看到她撇嘴展現一朵曇花般的微笑,謝寬河於是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然而,那天晚上最使他沸騰的還不是這件事。那是在即將攪亂他整個人生計畫的這場不期之會行將結束前,邱猶熱情地與他勾肩搭背,喋喋不休的談著美好往事裡的毛蟹是怎樣和他在泥濘中建立真正的男子漢的友誼,她則神采奕奕地挽著丈夫的另一邊手臂,不可置信地聽著。他們三個人靠得是那樣近,以致謝寬河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聞到她溫熱身體散發出來的馨香——往後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即使她的影像隨著無情的光陰流逝,而一點一滴變得不真實,他還是可以透過對這種特殊氣味的記憶,來回憶她。
他們走出茶館門口,她趨前一步,停在他面前,說:「後天晚上我們婦女關懷聯盟,想策劃一場援救雛妓的示威運動,我想你是搞社會學的,應該會感興趣,你說怎樣?」
他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好,」她顯得很高興,「準時晚上七點半,我開車來接你。」
那麼輕鬆俐落,理所當然的樣子,讓謝寬河都有點屈辱的感覺。他目送她在那群人的簇擁下,和邱姍姍離去,心裡盤算該如何向大老解釋,不能參加學術籌備會議飯局的原因。
老實說,直到他坐上她那輛紅色的喜美,心裡還不知道為什麼。他聽她熱心地告訴他,這些年來她們——她和她那幫進步的姐妹們,如何從父系社會層層的神話和謊言中覺醒過來。她並不嘲弄,但也沒有妥協的意思,「女人只是很習慣的相信自己沒有背叛的能力。」她說,高貴無比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在紊亂的車陣中,她自由自在地闖著,即使差點撞上一個在跑警察的攤販,也只是這麼一個優雅、自得的手勢,說:「生存,你知道。」當然謝寬河不知道這個穿著Calvin Klein,高雅、風情萬種的都市少婦,憑什麼比台西四湖農家子弟出身的他,第一個學會的字眼是「奶」而不是「娘」的他,更瞭解「生存」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她會留一頭短得像男孩的髮型,戴兩隻出奇有力的大耳環呢?為什麼她在這間到處飄舞著聳動標語的大廳,顯得如此興奮?那一大群熱熱鬧鬧的女人又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他坐在這裡胡說八道,而感到很快樂?
瞧,她甚至質疑起他的專業,「暴動?為什麼是暴動?不,這字眼有偏見……」那是在回程的路上,她像突然想起什麼,這樣對他說,神情就像一位不知活在哪個鬼世紀的了不起的皇太后,這樣對她狎暱的近臣有口無心地抱怨著。夏季,台北酷熱的深夜,街頭了無行人,只有帶潮味的風,懶懶地吹過舊報紙、啤酒罐,和連是喜是哀都不能確定的他。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故事派》,馬可孛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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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啟源
得獎魔人《亂青春》、《河豚》、《盜命師》導演暨作家 李啓源
首部創作文集重擊問世!
打開結界!剖開世界、電擊你我的心臟——為的是記得:
記得你驚恐過疑惑過笑戀過情愛過親吻過美麗過痛哭過擁抱過,
生過亦死過,卻總學不會前望,也無法全然回頭。
但所有的故事,有人知道,有人一直在這裡深情凝視 ——
【推薦語】
李啓源的作品中,「物」總是扮演著重要角色,帶有一種詩意的功能。不是讓小說致力於快速前進的不斷揭密,而是產生一種慢速,讓我們聽到了物的靈魂所發出的聲音,一種類似約翰・凱吉《4分33秒》的效果。
——耿一偉
多合適用自己的聲音去「閱讀」的一本書啊。就像小時候守在收音機旁聽著「廣播劇」那樣,充滿著興奮還有無盡的想像。只是這一次,嘗試著用「聲音」跟著導演的「文字」,虛虛實實的在腦海裡演出了這些感性又無法歸類的故事。
——陸弈靜
會說故事的人,常在營火或燭火旁,睜大雙眼,微啓雙唇,在喃喃的話語勾引你的神魂出遊。讀李啓源的小說,一如看他的電影,比地下管線電纜更迷亂的光影幻動,總讓你有遭故事突襲的快感,除了慧黠的眼神閃爍,他也不忘悄悄塞給你滿懷的惆悵與歎息。說書人才剛上菜,我們就已經期待著下一餐了。
——藍祖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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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