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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王安憶《富萍》選摘:她原以為上海人是享福的命,現在知道什麼是做人謀生的難

文:王安憶

富萍

富萍長了一張圓臉。小說享福現知不是王安為上那種荷葉樣的薄薄的圓臉,而是憶富有些厚和團,所以就不像一般的萍選圓臉那樣顯得活潑伶俐。加上她的摘原單眼皮的小眼,就有些呆滯。海人鼻子和嘴都是命道小而圓,比較厚實,人謀也顯得呆滯。小說享福現知剛從鄉下來時,王安為上她的憶富兩頰紅紅的,皮膚是萍選皺的,粗糙,摘原但飽滿結實。海人是命道因為陌生,還是天生口訥,她極少話,但人家說話,她卻很注意聽,眼睛直楞楞地看著你。這時候,你會在她呆滯的表情下面,發現一種銳利,她的眸子很亮。

在上海再住些日子,她兩頰上的紅漸漸褪去,像是白了,其實是黃,所以就顯出些精明。她剪短髮,齊耳,挑偏路,髮多的一邊卡一個塑料髮卡,孔雀羽毛的樣子,綠底上粉紅的一周小點。跟了奶奶,她成天垂了頭做針線,將奶奶的針線扁筐擱在膝上,一針一線地縫。替奶奶縫衣服,也替自己縫,是奶奶買給她的花布料。

有時也替東家的大人孩子補襪子,釘釦子,做些小活。她從小在田裏做,至多是粗針大線地縫些粗活,奶奶就教她各種針法:來回針,人字針,繰邊,鎖邊,鎖孔,做長鈕,盤鈕,排鈕,暗釦。夠她學一陣的。她的手是粗短多肉的,伸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是壯碩的。

她低了頭,頭髮朝前垂下,露出的後頸和一點後背,同樣是壯碩的,是那種肉背。但因為年輕,又是出體力的,因此,肌肉很結實,骨骼是緊湊的,看上去就勻稱了。奶奶心想,媳婦還是很有眼力的,秀氣的孫子就要找這樣下得力氣的女人,才有幫手。

富萍身上的衣服都有些顯小,略微裹著。後衣襟吊在臀部上,後領則向後撅,衣袖抵到腕上一、二寸的地方,褲腿也只抵腳踝上一、二寸光景。腳上是一雙陰丹士林藍的橫搭袢布鞋。她緊繃繃的,透出一股子鮮豔的鄉氣。和她的表情一樣,她的行動也是遲鈍的,看上去很「木」,但這「木」裏面,卻也透著一股子勁道。她的動作有力而且有效果,所以,雖然「木」,卻並不拖沓。她來到之後,到糧店買米的活就落在她身上。

五十斤米的袋子,紮得緊緊的,扛在左肩,左手撐在腰裏,右手從前面抓住口袋沿,輕輕快快走過弄堂。這姿態也有一種鮮豔的鄉氣。城裏女人不會這樣開放自己的肢體,步子也不會這樣碎而輕捷,有一點像台步。所以,富萍是有一種嫵媚的,不是在長相裏,也不是在神氣裏,而是在周身上下散發出的氣息裏面。這和她揚州的鄉風有關,和青春有關,當然和性別也有關。

富萍對奶奶是敬畏的,因為這是李天華的奶奶。她和李天華總共見過兩面,沒有說一句話。這個人對她是遙遠的。現在,她和他的奶奶朝夕相伴,晚上還一頭一腳地睡一張床。她感覺到奶奶的體溫,還有奶奶身上的頭油味、香皂味和雪花膏味。床有些小,原先是奶奶一個人睡的,靠了北面牆,頂著東牆橫放。靠西是房門,門和床之間,還放一張桌子,上頭擱熱水瓶,冷水瓶,茶盤。南牆的窗下,是一張大床,靠了西側,東側,是通向小花園的門,大床上睡兩個孩子。在兩張對角放的床之間,還隔著許多東西:東牆下的長沙發,碗櫥,西牆的五斗櫥,樟木箱,中間的方桌,皮椅子,幾把小矮凳。可依然不顯得擁擠,走動起來,並不磕碰。

那兩個小的,隔了半個房間,和奶奶頂嘴,取笑奶奶的揚州口音和不領世面,誇張地笑著,在床上滾作一團。她們是因為有富萍這個生人在場,格外地興奮,人來瘋。奶奶呢,多少也有一點。奶奶是有一些天真的,她倒並不像富萍那樣在意她們之間的輩分關係。她炫耀地給富萍看她的箱底,多年積攢成的一件皮毛夾襖,幾斤絲棉和駝毛,奶奶耳朵上還掛了一對金耳環,亮閃閃的。富萍看了閃著金耳環的奶奶的側面,表情是木的,心裏卻很活躍。晚上,關了燈,裸著的窗戶上映進月亮光和枝條的影,耳邊是奶奶和兩個小的逗嘴聲。她們的逗嘴是有默契的,所以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就不能了解其間的有趣,上海話她也並不全懂,只是聽到一些活潑的聲音,在房間裏穿行。

這一刻,假如能看見富萍的臉,就好了。她的臉變得生動,浮著一層薄光。她側身躺著,勾著頭,頭髮順在耳後,露出腮,看上去很純淨。因為白天沒出力,她的身體沒有一點疲乏,精神也很好。房間裏的家具在暗中顯得有些華麗,流淌著幽光。木條地板上的紋理清晰可見,像河裏的水紋。別以為富萍「木」,其實她一直在看和聽,雖然不是十分的了解,但表面的特徵卻是抓住了。每天都有新印象,或者是舊的印象有更新。每天她都懷了一些新鮮的感受,在不知不覺之中睡熟。儘管是不疲累,可年輕的身體特別合乎自然的規律,依然有食欲,又睡得香,打著輕輕的鼾。幾條疏淡的枝影畫在她的腮上,她甚至顯得嬌好了。

奶奶有時會和她談孫子。孫子,奶奶這麼叫李天華。奶奶說:孫子老實,懂事,書也讀得好,倘若不是家中弟妹多,指望他回家勞動,奶奶她有心再供他幾年呢。富萍低著頭,從不搭話,不知她是聽還是不聽。奶奶還說,孫子也來這裏的東家家裏玩過,師母很喜歡他,特地和他談話,問他農村的事情,又問他怎麼打算自己的前途。

奶奶說了孫子許多好處後,就用一句話打住:將來我還要靠孫子呢!說完,不管富萍聽是不聽,起身燒飯去了。富萍怎麼能夠不懂奶奶的意思呢?只是覺得將來這一天還遠得很,在這之前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情。這是富萍和鄉下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她相信什麼樣的事情都會起變化,沒有一定之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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