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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蔡崇達《命運》選摘: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

文:蔡崇達

長到五六歲的小說時候,我知道阿太等不來的蔡崇那個它,是達命第個登門的記死亡。我的運選憶好奇變成了:「阿太,妳為什麼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為它該來了還不來啊。摘人」
既然我會問了,死的時候阿太在我面前也開始肆無忌憚地描繪她見過的拜訪死亡,和我——一個六歲小孩——交流死亡來臨前的小說徵兆。比如瀕死的蔡崇時候,人的達命第個登門的記眼睛會突然變得很大,皮膚會突然變得光滑,運選憶所以當一個老人突然變好看了,摘人就差不多了;比如,死的時候其實那時候的拜訪身體是更敏感的,連偏癱許久的小說腿都能感知到風吹過的那薄薄冰意;比如,其實那時候是感覺皮膚底下、身體裡面像是有什麼在燃燒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所以最後腳總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時候,如果足夠靈,肉眼都可以看到什麼飛出來了,人的身體瞬間空了。

阿太描繪時很激動,手舞足蹈的。我其實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疑問,但阿太堅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實的死亡,因為,她認為,「相信人有靈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裡才有著落」以及「知道怎麼死,才知道怎麼活」。

我總不敢去,想著法子躲,但還是被阿太騙去了。那天,她笑咪咪地問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順便看個老朋友啊?還有花生糖隨意吃。」

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確實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放著可以隨意拿的花生糖——這顯然就是等候一個人離世的樣子。往裡看,果然看到廳堂裡的床。我嚇得哇哇大叫,轉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鷹一樣,緊緊把我按住,說:「我老朋友快來了,等等啊。」
我縮在阿太的懷抱裡,和所有人一道安靜、悲傷地等著那個人的死亡來臨。就在一瞬間,果然看到那人的腳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麼在跳出肉體,然後那人真的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癟成了一具平躺著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眾人一起號哭,我也驚恐難過地跟著號哭。我真的「看見」他離開了。
阿太緊緊抱著我,安撫著被嚇壞的我,指著天上笑著說:「哭什麼啊?這說明他還在,只是飛走了。這還不好啊?」

所以,當九十九歲的阿太興高采烈地給在北京的我打電話,說:「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愣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麼就不信呢?」
「愛信不信,你以為我不會死啊?」阿太啪一下掛了電話,似乎發了很大的脾氣。讓她生氣的可能是:怎麼這麼看不起你阿太啊?都追蹤死亡這麼多年了,難道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從高速公路拐下來,就是沿江修築的路。
沿著路,順著水流的方向往海邊開,一路直直的,當車窗前迎來一片碎銀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彎了。一旦陸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彎,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這入海口。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這段路。人跟著水流,流到大海,然後就留守在告別它的地方。
小時候吃飯早,阿太愛在吃完晚飯後拉我到這兒遛彎。她帶著我就站在這入海口,恰好太陽也要沉入海裡,一汪紅通通的光在遠處的海中暈開,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氳,直到整條河流都金黃金黃的。

那時候我總以為就是這樣:海接了夕陽的顏料,傳遞給了河流。一條河流接著另一條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間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個個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這樣一起在大地上金黃金黃起來。

我以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熱熱鬧鬧、歡欣雀躍地完成這麼一次傳遞。
阿太特別喜歡站在入海口,往陸地回望。她瞇著眼睛,好像看得見匯入大海的每條河流,以及匯成河流的每條小溪。她還教會我,要細緻看,才看得到這江河湖海的祕密:在入海口,有條隱約的線,像是跑步比賽的終點線。線這邊,水是一條條一縷縷游來的。仔細辨別,甚至還看得到不一樣的顏色和不一樣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緩,有的歡快有的滯重——最終突然都在越過那條線的一瞬,全部化開了,融合成共同的顏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說,潮一漲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們,終於可以在這裡安睡了。
當我再次抵達那個被玫瑰花叢包裹的院子的時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間,像座島嶼。包圍著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邊的物品。她把一輩子的東西都翻找出來,攤開在院子裡。

海邊的房子總需要有個院子,院子裡可以曬製魚乾或紫菜。阿太圍著院子種了一圈玫瑰。「空氣就會變甜,還可以防賊。」阿太說。每次到阿太家,總可以呼吸到又甜又鹹的空氣。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個院子裡,像是阿太用一輩子收穫的魚乾或者紫菜,躺在陽光裡,舒服地等著被阿太檢視。阿太一個個認真端詳,回憶這些物品是如何來到她身邊,構成了她人生的哪個故事。

聽到有人推開門的聲音,阿太歪著頭,瞇著眼,喊了聲:「黑狗達嗎?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間的阿太,壽斑爬滿了全身,皺出的溝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
年紀越大,皮膚卻莫名地越發光亮起來,陽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齒全掉了,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像是氣鼓鼓一般,一張嘴,聲音還沒有出來前,總感覺她準備哈哈大笑,但聲音一出來,卻平淡到讓你覺得,像在婚宴上端上來了一道開水。經歷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終什麼情緒的佐料都懶得加。

我嬉皮笑臉,邊把行李放下邊回嘴:「反正阿太妳會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爭論,繼續收拾著東西。
「這次我很確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這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這些記憶會來得很突然,胡蹦亂跳,有時候還會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要睜眼睛看,看清楚它們。看清楚它們的頭、它們的腳、它們的肚子,就會知道,它們不是跳蚤,不是來咬你煩你的,它們就像一隻隻小狗,來陪你的。要對它們笑,越歡迎它們,來陪你的記憶會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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