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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慕劇團《十月銀座街》:在高雄港區繁華落寞的「銀座街」,施行一場「藝術治療」

文:宋灝(國立中山大學哲學所教授)

高雄愛慕劇團的愛慕新劇作《十月銀座街》再次將「合乎場域的特定表演」這種作法推至一個高峰。這次「街頭表演」將一條位在高雄港區、劇團於民國七零年代繁華無比、月銀目前沒落少人問津的座街座街日式商店街的日常生活與話劇表演以多元扭曲的方式糾結起來。

「銀座街」(鎮華街138巷)其實是高雄港區近五十年來勞工、新移民及低收居住的繁華生活環境,被高雄市民遺忘忽略的落寞療社區。這場敘事展演大膽地入侵這個環境,施行術治陳述其居民過往的場藝繁華人生。這條「銀座街」的愛慕日常世界與話劇的虛構世界被以非常奇妙的方式逼入一種對照並呼應場域。

122178219_2012772105526042_5087682753444Photo Credit: 愛慕劇團

原來被擺放在舞台上的在地居民與店家竟然被轉成觀眾之餘,特地從別處來看表演的月銀觀眾多少也轉成暫時棲居於此獨特場地的目擊者和當事人。透過這個事件,座街座街居民、高雄港區觀眾與表演者這三組參與者對這個社區施行了一種「藝術治療」。繁華

  • 若是來看戲的觀眾不早已盲目地陷落於當代消費主義和網路社交的話……
  • 若是來看戲的文青能夠至少暫時放棄文化消費的劣習……
  • 若是觀眾這次不以消費之奴的強迫症行為,將表演的經過全部「抓到—拍攝—錄影—po上—按讚」……
  • 若是大家這一次不要以自大狂者和自我封閉病患者的自戀心態從自己於此處所面臨的陌異者面前逃避的話……
  • 若是身處現實卻一直不斷地從現場逃向虛擬的影像聊天室的觀眾願意暫時不讓自身被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景觀社會」與「網路社交」的詛咒所綁架的話……
  • 若是觀眾暫時不要猶如獸群一般歇斯底里地追求最大刺激,一直懼怕自己會錯過關鍵環節或重要消費對象,而黏稠如蜂群一般地貼隨展演地點遷移,在此深長狹窄的街道盲目衝鋒的話……
  • 若是這些來看表演的在場者不要身不由己地將眼見為證換成「網路為證」,若是可以不要將自己、展演、場地本身的「現身在場」都以最保守的形上學態度轉兌成可悲的、最為全面的、絕對的「缺席不在場」的話……
  • 若是觀眾至少能夠在表演進行的短短的50分鐘當中,真正地來「體驗」這個整體場景及介於日常與例外之當下的發生的話……

那麼,在觀眾身上可能發生的,觀眾可能參與體驗的,是何種情事呢?

長約一百公尺、兩側有四個樓層高的透天厝店舖排列的市場,於圓弧遮頂下彷彿曖昧的室內廊道,鋪陳著晦暗的氛圍。《十月銀座街》一開始在這個場景中播放模糊沉悶、逐漸加強的低音聲響,使得集合在主要入口之觀眾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引進這條深遠的街道內裡去。空蕩蕩幾乎無人影的商店街遂從隱晦轉為充盈各種模糊的期待、緊張與不安的「案件現場」。

伴著如呼吸般長低的音響,一個高大的老人與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從場景中央處側邊肩並肩背對觀眾走入視野,緩慢地往杳渺的巷口另一端逝去。這段宛如電影鏡頭一般單純又強度很高的開端非常精采,它承襲音響的氣氛,觀眾習以為常的場景彷彿跟著被提起帶走了。

122293474_2014943035308949_4671344281851Photo Credit: 愛慕劇團

整條街就此被捲入另一個場域,即戲劇表演、人物、對白及情節所組織的虛擬時空。老人與小孩消逝時,同樣是中央處,走出一襲裹著人體的白皙婚紗,緩慢地由右邊橫過左邊,猶如漂泊的鬼魂一樣,召喚出接著要發生的戲。

真正情節的開始,是兩位年長的女性以閒聊的對話口吻敘述這個社區幾十年來的過往,緬懷壯年時人生的渴望。這兩個女人的對話內容加上透過擴音廣播出的兩人在不同時空的對話內容,逐步展開銀座街作為加工出口區與拆船業中心的故事。

當觀眾隨著這兩個人物慢慢進入街道深處,目送兩位老人家進入一間店鋪要消失時,突然間有一群少年喧鬧地從一條陰暗的支巷中衝進環圍成圈的觀眾群中,他們對話內容是討論網路時代的把妹方式。正當一言不合打起來之際,他們的老師剛好路過,勸解了這場衝突。然後,跟隨著這群人物離場的觀眾擠入狹窄的過道,被夾在那裡傾聽老師與妻子因為人到中年必經的承上啟下的爭論,以及爭論時處處被感知的中年夫婦溫潤之愛。

122970685_2018585411611378_4839011542143Photo Credit: 愛慕劇團

這對夫妻手挽手背對觀眾往外離開之際,另一端少女劃破空氣的嘶叫聲將觀眾的眼光帶出過道,重回商店街。一位穿著如漫畫人物一般的少女從遠遠的街道一端放聲大喊,踩著木屐咔咔咔地大步衝進銀座街。她手上拿著一支球棒,跑到兩位老人家進入的店門前,憤怒地以球棍敲擊地面,並向裡面的祖母抱怨說,在學校老師指責她穿著不當,好像自己整個存在有弊病似的。直至另一個男性少年勸阻了她,整個氣氛方才轉成較安靜卻依然活潑的閒談。

兩個少年討論對自己社區的感想,長大後對前途的規劃。而這段對話重新被類似廟慶集會的樂音中斷。觀眾朝音樂來處一看,一群打扮色彩鮮豔的少年舞隊從支巷撲捲而來,展開一場混合日本風格、在地廟會與現代電音的舞動。最終,這群人物似海市蜃樓一般,卻同時又像廟會繞境走陣一般,引領著觀眾朝向當初入場的巷口離開。經歷了一段劇場幻覺的「銀座街」又復歸回社區居民的老舊日常。

愛慕劇團這部社區劇作的重點並不在於試圖介紹草衙這條商店街複雜的過去。重點也不在劇中的人物、對白和表演進展本身。整個表演的時空發生以及展演活動對現有時空所進行的細微改造,以及表演者、在自家門口湊熱鬧的居民和整個「有味道」的街景之間的互動和糾纏才是重點。若從美學的角度來體驗、省思這次表演發生,它給觀眾帶來幾項值得一提的奇妙啟發:

首先,在日常性與戲劇性、現實與虛擬之間多次被引發的是一種非常細微的對換,讓這個破落空蕩的社區所在透過歷史的呼喚與往事幽魂的返回似乎再次地甦醒過來。擺盪在日常周遭與表演時空之間的「銀座街」好像獲得了一個極細小的縫隙,它於此歷史縫隙之中重新展現一點點的新鮮活力。

122676030_2018585481611371_6328632864977Photo Credit: 愛慕劇團

再來,當表演者幾次以觀眾無法預期的方式從某家商店或支巷奔湧冒出時,整個表演發生彷彿是直接從日常街景中浮現出來。生活環境與劇場局面、居民與表演人物,這兩個現場層次之間的差異和分界是不穩定的,一體兩面的這兩種境況都似乎是在一個皺褶裡輾轉地湧現,短暫地凝聚成形,震撼、動盪,然後消失。

「合乎場域的特定表演」隨時可能被日常與平庸遮蔽、遺忘、吞噬。換言之,現實與虛擬、日常與虛構、人與場所,這一切環節以及所有的分界持續不斷地都經由一種非常敏銳微弱的平衡在互動,都被表演發生本身所召喚甚或營構起來。日常場所中的戲劇表演是在介於現實和想像之間引發一種「超越的現實」。這個落實在表演發生上 的「超越的現實」既不屬於潛意識或記憶,又不屬於現代藝術的抽象化與超現實潮流。而恰好就是這個「超越的現實」讓我們不得不切身體驗到現實的基本道理:所謂「現實」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存在情境,而且在「現實」的不穩定被敞開的同時,就會釋放出期望與不安。

其三、正好在「合乎場域的特定表演」離棄劇場而致力於破除表演與周遭、展演與觀看之間的隔閡時,傳統舞台本來設在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不可見卻支配著整個戲劇性「幻覺」的「第四面牆」並不消失,這個障礙與界限並不被拆開或超脫。恰好相反地,展演的邁進本身會在不同地點上將「第四面牆」一直不斷地從無中轉成有。

在包圍表演者並且跟隨著表演者移動的觀眾參與者與表演參與者本身之間一直不斷地湧現出來的,正好是一種不可跨越的、流變不穩的間隙甚或一面微妙不可見的牆壁。與其說這個間隙、隔閡、「第四面牆」源自導戲的安排,又或者與其說它就屬於戲劇、虛構的本質,倒不如說這裡觀眾接觸體驗到的、非常靈活的「第四面牆」,它似乎是內在於觀看活動、內在於感官知覺本身的一種根本的機制。

凡是知覺活動彷彿都不可避免的就是,它勢必得要將一切知覺對象、意向性對象皆安放在一個伸手不可及之遙遠的視域之中,亦即穿透「第四面牆」而進入一種完全是另類的境界。如同外星飛碟一樣墜落在此商店街日常場所的表演發生所揭示的道理是:關連到一個現實周圍世界的觀看、知覺被一種嚮往觀看、知覺對象的「凝視欲望」、「知覺欲望」所支配促進,但恰好藉由此欲望,在觀者、知覺者與其所欲望的世界打交道之際,便會有一種觀者、知覺者都無法跨越的界限浮出,也就是總是會有「第四面牆」落實在觀看、知覺活動本身上。

122615237_2016542818482304_6573271381725Photo Credit: 愛慕劇團

由此觀之,難道「凝視欲望」、「知覺欲望」不就標誌著人類最原本的一種弔詭情境嗎?難道甚至撫摸一個被愛惜的對象的這種觸覺體驗,基於內在於感性的「觸覺欲望」,它勢必會增大觸摸活動與觸摸對象的間距,而致無法觸及其所嚮往嗎?

無論在這場「合乎場域的特定表演」當中觀眾的「凝視欲望」必然會失敗,還是觀眾就可以藉由「凝視欲望」短暫且局部性地親近「銀座街」的真實面貌,可以肯定的至少是,《十月銀座街》是一種非常獨特難得的時空實驗場。這場表演的實驗並不局限於此場地、此社區及此特殊的歷史,這場表演發生真正所挑戰實驗的,反而是我們大家通往生活世界、通往日常場所、也通往現實的甬道。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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