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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璁《邊讀 邊走》:在革命廢墟的瓦礫裡,尋找新芽

文:李明璁

在革命廢墟的尋找新芽瓦礫裡,尋找新芽

「在知道子彈正巧穿過脖子的李明裡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這下肯定完蛋了。璁邊我從來沒聽過任何人或動物被子彈從喉嚨正中穿透還能活下來的讀邊。血沿著嘴角滴下來⋯⋯眼前的走革一切都模糊不清。」

一九三七年五月某日破曉時分,命廢在西班牙韋斯卡戰區的瓦礫壕溝內,一名哨兵於換班交接時中彈,尋找新芽他叫艾力克・布萊爾(E. A. Blair),李明裡是璁邊英國兩千多名自願前來參與這場反法西斯戰役的其中一位。當時他才新婚週年,讀邊且剛出版一部關於北英格蘭礦工貧困生活的走革深度報導,開始受到英國評論界的命廢注目。喬治・歐威爾是瓦礫他的筆名,也是尋找新芽他於一九三〇年前後,在巴黎、倫敦自我放逐、流浪街頭時所用的假名。

在《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的倒數第二章裡,歐威爾詳實記錄了自己差點喪命的經過與心情。儘管寫來一派輕鬆(一開始他竟然說中彈的過程「十分有趣」), 顯然是他一貫的黑色詼諧筆調, 但讀來還是令人驚心動魄,捏把冷汗。子彈的確射穿了他的喉嚨,但就差那麼幾釐米,幸好避開了頸椎和動脈, 否則世人就無緣得見日後那座「動物農莊」的荒謬寓言(也是預言)。

然而, 這場捍衛西班牙社會主義民主政權的戰役, 真正讓歐威爾感到極大挫敗的,並非自己在鬼門關前走那一遭,或最終仍讓佛朗哥法西斯叛軍得勝,而是來自左派陣營裡的同志鬩牆,及其卑劣而殘酷的內鬥手段。從歐威爾的紀實書寫中,一開始我們看到初抵西班牙的他,是如此讚頌左翼志願民兵組織中的平等共享,其堅定的社會主義信念表露無遺。然而愈到後面就愈令人不寒而慄,「同一國」內部的權力競逐與險惡鬥爭,較諸日益緊繃的外部戰事更加危險殘酷。

握有統領和宣傳大權的共產黨, 受到蘇聯史達林政權的控制, 在內戰如火如荼之際, 竟一再對歐威爾所屬的馬克思主義聯合勞工黨(被類歸為托洛斯我記基派)進行攻擊: 貼標籤(「法西斯同路人」)、扣帽子(「和佛朗哥叛軍密謀」),先透過法律和文宣加以定罪,然後將幹部們一一逮捕入獄、甚至暗地處決。極其諷刺啊!他們最終竟是遭到「同志」所害,而不是被法西斯敵人所殺。

當並肩的情誼變成了互鬥的猜疑、甚至無情的殺戮, 左派其實開始向右傾斜,同志根本不再是同志,而革命的理想也跟著迅速埋葬。親身經歷了這一切的歐威爾,面對當時歐洲主流的「進步論述」——認為蘇聯的嚴酷專制是建設社會主義國家「不得不」的必經之路,他內心充滿了矛盾與不安。在返回英國的接下來十年裡,歐威爾就一直思考著如何透過創作,摧毀這個「蘇聯迷思」,讓社會主義的理念及行動,從史達林威權統治下的禁錮與扭曲中得到解放。

於是,他採取了最平易近人的書寫策略:一個詼諧諷刺的寓言體,而且篇幅不能太長。一九四五年,《動物農莊》出版,佳評如潮。時值歐威爾以記者身分再次前往歐陸,見證了納粹德軍的潰敗;然而當年在新婚期間隨之共赴西班牙內戰的愛妻,卻在英國病逝。面對喜悅與哀傷的交織,世事與家事的兩難,在那樣一個巨變的年代,人或許渺小,但卻因作品而偉大。

故事裡的角色設定極為鮮明, 歐威爾顯然不想隱誨, 似乎就是要讓讀者們能直接聯想,將當時蘇聯社會中的各色人等一併對號入座加以檢視。例如只出場一幕但卻激動民心的「老少校」,是啟蒙者卻來不及參與和反省革命的列寧(或可上溯及馬克思);兼具個人知性魅力與溫暖同志情誼的「雪球」,是主張「不斷革命論」但遭鬥爭流放的托洛斯基;至於豢養眾多惡狗、致力於剷除異己、擴權獨裁、最後甚至「人模人樣」與敵同謀的「拿破崙」, 毫無疑問就是史達林。

而在情節安排上,歐威爾除了具備所有優秀小說家都有的絕佳說故事能力,更具有社會研究者式的犀利洞見。在每一個短小的篇章裡, 關於獨裁者的各式統治話術、如何「以革命之名行反革命之實」,其描述都相當精準到位。令人不斷聯想到赫緒曼(A. Hirschman)的經典作品《反動的修辭》(The Rhetoric of Reaction)。

比如說,在面對內部成員產生質疑或提出挑戰時,統治者就會提醒「有一個我記外部強敵正虎視眈眈」,從而訴諸團結向心;當大家生活困頓、無助徬徨時,當權者就藉由興建「偉大」工程(如風車)、舉辦大型儀式慶典遊行等群眾運動,來彌補群眾的失落;如果有人質疑分配不均,就會出現「統治菁英的勞心工作如何辛苦以至於需要較多酬報」的論述;而例行性的提示數據,證明「現在比過去更好,或即便現在仍沒有很好、不久將來也一定會好轉」,則是一貫的宣傳洗腦用語。至於竄改歷史,將不受當權喜愛者入罪,或者逕行修法(如七誡之增刪)為受質疑的統治者脫罪,更是粗暴卻也常見的威權治術。這些書中例子,讓人很難不聯想到中國社會、甚至台灣政治發展中的對應怪象。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閱讀《動物農莊》時的情境。那是一九九〇年六月的某個夜裡, 我進市區參加一場跨校學運聚會後, 坐在搖晃開回輔大的公車上,就著昏暗燈光從「老上校激勵人心的穀倉演說」開始讀起。那時我才大一,連二十歲都未滿,不久前才參與了三月「野百合」和五月反郝柏村組閣兩大學運戰役,是會在每一本筆記簿扉頁都寫上「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的那種衝組(又有點教條化的)左傾少年。

車程有些遠,一路下來也就看了三分之二。動物農莊裡當權豬仔們「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嘴臉令我笑不出來,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前刻才剛從學運集會中逃離的矛盾心情,某些夾雜艱澀術語所進行的指控、訕笑、猜忌、套問、甚至驅逐的「批鬥」場面,對一個過度天真的革命菜鳥而言,實在消化不良。

然而,我雖同意歐威爾對革命「精神分裂」的批判,但這終究無法綁住我仍期望自己認真走過一遭的雙腳。我總覺得:引人發笑的嘲諷荒謬,其實是深沉的反省姿態。讓人無奈的感嘆失望,或許是最熱切的期待語調。表面上,《動物農莊》是不再信任烏托邦理想的犬儒主義,但骨子裡卻仍充滿對社會主義人道信念的基本堅持。也因此,這本小說一直是自己革命幻想裡最尖銳的提醒,也是挫敗經驗中最溫柔的救贖。

至於我第二次進入《動物農莊》是在一九九九年了,那是我即將負笈英國的前刻,剛好在整理書櫃時發現,忍不住就又讀了起來。那一次的閱讀感受遠比第一次更為複雜強烈,大概是因為在那幾年裡,我從一個關心政治與社運議題的研究生,變成了當時在野而後執政的黨的政策幕僚,然而卻又在一年深入的我記實務參與後,帶著滿身的無力與滿腦的疑惑離開。我只能說,自己似乎看到了它即將盛開,但也即將腐敗。就像是小說結尾那令人驚恐的一幕:豬抬起了前腳,開始學人走路。

後來我在英國陸續讀了歐威爾的其他作品及其傳記,慢慢發現若將之與《動物農莊》串連來看,或許焦點就不再只是令人氣憤作噁的豬仔角色,或將故事機械式地對應時局予以嘲諷,更不是訴諸龐大而無奈的所謂「人性」解讀。相對於這些悲觀傾向的閱讀心情,我其實更想在歐威爾既尖銳又幽默的筆觸中,找尋他獨特的社會哲學與生命情調。或許可以這麼說:抗拒社會的定型僵化與集體控制、要從這裡頭尋求真正解放的可能, 就是歐威爾創作與生活的基調吧。

在一九三三年的《巴黎倫敦落魄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中,歐威爾曾這麼自述:「這是一種具有信念的感覺,幾乎是一種快樂,在知道自己最終真正那麼落魄的時候。如此經常地談到墜落——墜落已經發生,你已經感受到這狀況,且你可以忍受它。這反而削減去我許多的焦慮。」《紐約時報》書評也給了很棒的註腳:「在歐威爾不斷找工作、食物和寄居住所的時候,他總是以一種詼諧幽默的態度, 清晰地講述像是自己如何欺騙房東、或者和當舖討價還價之類的故事。歐威爾不僅揭露貧困的真相, 且帶著一種冷靜的視野。」

如今,因為講課與寫作太常引用,我已記不得重讀《動物農莊》的次數了,而台灣也進入解嚴後的第三度政黨輪替。如果島國上的「動物農莊」又再次淪為一座革命廢墟,那我們也只能繼續嘗試在灰燼瓦礫中,尋找會發新芽的小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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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邊讀 邊走(書盒珍藏版)》,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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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明璁

設計大師王志弘,
特別打造精美書盒與前衞書封。
向製書紙本工藝的致敬,
給用心翻閲讀者的收藏。

特別收錄:川本三郎、何式凝、李取中、李惠貞、李清志、吳洛纓、詹宏志、馮光遠、劉克襄、馬欣、詹偉雄等跨國跨界名家,書寫與作者的相遇和對他的閲讀。

下一頁,翻閱自己;
在書與非書之間,漫遊走讀。

因為持續閱讀與漫遊,我們相遇;
因為相遇,我們重新創造了自己。

李明璁邊讀,邊走;
讀書、讀人、讀世界、讀自己……

我總是在翻閱,在相遇,我總是在路上……
本書主要三大精神——「閱讀、相遇、連結」

書名「邊讀」和「邊走」,這兩個詞中間之所以不放逗號,是因為我不希望它們是有先後次序的。不是乍看起來「一邊讀,一邊走」這樣的意思。

「邊讀」和「邊走」是各自獨立、卻又彼此對映、呼應的狀態。也就是一種「讀走/走讀」,像散步也像翻閱般一直持續的動態,但同時又有靜定的力量。

書裡文章分成五大部分:我讀、我思、我走、我遇、我記。以及生命旅途中透過攝影留下的吉光片羽。就像是一個讓自我不斷展開、收斂、再展開、又收斂的反覆過程。

我無時不刻地閱讀著,不只是書本,還包括各種形式的創作,同時連結著生活百態。我也總是抱持旅行的心情,並不是觀光,而是生活的延伸,與世界角落形形色色人們的一期一會。

這因此也是一本寫「相遇」的書:我相遇了各種文本,同時我也相遇了各種有故事的人;然後,在無數次這些相遇的旅途中,我不斷重新遇見自我。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總括形容自己這本書,那大概是:在百無聊賴系統化的生活或工作裡,不斷嘗試用各種方式想自由地讀/走出界線(限)。

繼精細書寫「物件生命」與「物我關係」的《物裡學》散文集之後,十年淬鍊,
李明璁沉澱再出發、深刻思索「生命閱讀」的跨文類essay文集。

在這個資訊爆炸,人工智慧崛起,網路閱讀方興未艾,到處充滿速食文化,人們內在晃動不安的時代,為什麼我們還需要閱讀?我們可以閱讀什麼?報刊書籍,藝術人文,他方之人,自我行旅……

公共知識分子李明璁,從一個充滿改革理想的叛逆青年,來到了瀟灑隨性的中年;他曾在台大開授多達六百多人擠爆教室的「失敗者社會學」,他也不遺餘力思索時代變遷與個人生命的連結關係。他讀書、讀人、讀世界、讀自己,從內在到外在,歷經十年淬鍊,不斷探尋「我與人相遇的過程」以及「人我閱讀的關係」。他鼓勵所有人,都可以透過閱讀與寫作,在自己人生的蛻變中找到無可替代的意義感與趣味性。

這本書,是他面對所有讀者,一起「重啟生命閱讀之多重探索」的深情邀請。

getImagePhoto Credit: 麥田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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