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江明（南華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
現代文學作家中，白先補不乏對古典小說《紅樓夢》癡迷熱愛者，勇奚前有張愛玲《紅樓夢魘》，淞紅石補後有白先勇、樓夢蔣勳等一干「紅迷」，幻書紅樓皆是評女精讀《紅樓》之箇中好手。以作家之「眼」鑑賞《紅樓》，媧煉是天為以同為寫作者的藝術高度彼此交鋒，或看門道，夢天或講結構，白先補自不可同類於學術界的勇奚「紅學」研究。
細考台港中學院派論述，淞紅石補或有曹雪芹身世之解謎、樓夢賈府與曹府之考證爬梳、幻書紅樓人物析論、評女神話考源、目錄學、版本學、民俗、醫藥、飲食等，甚至是「反清復明」政治符碼解讀，包羅萬象，種種推論，一如偵探抽絲剝繭，不一而足。
儘管《紅樓夢》研究始終如火如荼，歷久未衰，但對一般讀者而言，講究學院理論派頭的文本分析終歸少了些甚麼，此時恰逢奚淞與白先勇《紅樓夢幻：紅樓夢的神話結構》，一如女媧煉石補天，自寫作者角度，為讀者「補」了一回紅樓「天機」。
《紅樓夢幻》緣起於兩人在台大的一場演講，一連四小時輪番接力，將《紅樓夢》翻江過海的倒了幾遍，兩人談起《紅樓夢》，亦如小說中的一僧一道，仙風飄飄。小說開篇有空空道人與大荒山下青梗峰通靈頑石仙緣，《紅樓夢幻》亦有白先勇與奚淞小庭院茶室閒聊之成書緣起。且對談比之一人「獨講」，更能激盪出多重觀點與詮釋可能性。
《紅樓夢幻》開篇神話即談「絳珠」之紅豆隱喻，對照賈寶玉所吟之紅豆詞，以淚還淚，相思償債，實際上勾連晚明以來標舉「情」的人文精神傳統，《紅樓夢》以抒情之姿確立古典說部之典範地位，或可視為與湯顯祖「臨川四夢」的遙相致意。《紅樓夢幻》以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為《紅樓》錨定，堪稱是曹雪芹千古之音，且頗具文學史發展源流考辨之識見。
Photo Credit: shizhao CC BY-SA 2.0又全書擅長以「寫作者」的角度分析人物，作家看作家，份外有趣。如書中以詩詞美學觀點談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謂其得唐人筆意所作〈明月〉一詩，實際上是側寫黛玉之「詩魂」高潔，香菱學詩拜偏黛玉為師，不拜寶釵為師，這兩人之命薄失怙身世際遇如此相類，心中卻如佼佼明月。
奚淞謂香菱〈明月詩〉堪稱為對天下有情眾生的祝願，也是這兩位女子的千古「天問」。再如談惜春之身世，兩人看法亦可對照，白氏將惜春視為在家即有出離塵寰之念的自證阿羅漢，奚淞卻將之視為灰身滅智象徵。
考究書中幾個論及禪機或佛理的人物，如寶釵黛玉，妙玉與寶玉，與出家之惜春兩相對照，釐清《紅樓夢》別名「情僧錄」所指之「情」與「智」的人間課題，風月寶鑑照出世人執迷色相，固然是水月鏡花，萬死情劫，然不明白藉假修真，萬法皆歸本源，亦將走入「灰身滅智」的槁木死灰。愛慾與死亡本為人世不可遁逃迷障，「孽海」與「情天」亦僅在一線之隔，或升或墜，顛倒怖畏，端看讀者如何參透。
《紅樓夢幻》微觀之法如以佛眼觀眾生，從體悟的角度看待小說人物，眾生皆有情，有情當然受累，但有情的還是可以有情，悟道的也合該去悟道。事無大小，人無貴賤，哪怕次要人物亦要平等觀之，方可見真義。白先勇與奚淞之《紅樓夢幻》，將《紅樓夢》文學象徵性娓娓道來，一如賈寶玉身上掛的通靈寶玉，光彩熠熠，灼灼其華。兩人論起《紅樓夢》來也如通靈般，恍若與人物面對面，眼對眼，相逢在今朝。
Photo Credit: i a walsh @ Flickr CC By 2.0又全書看似近於漫談，實有「博而廣之」的本事。歷來古典章回小說之重要作品，幾乎等同一部斷代民俗史，不只得廣納人物之複雜典型，還須兼容一時代文化，舉凡飲食穿衣，聽曲賞藝，園林建築，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僕役女婢，必須由廣而深，方得取其門道。
大觀園的兒女看的甚麼戲？劉姥姥講的甚麼古，風月寶鑑之鏡與寶玉的穿衣鏡有甚麼關係？太虛幻境的牌樓與大觀園的牌樓，何以一虛一實，讓賈寶玉「眼熟」的很？這些漫談不只是閒磕牙，而是從空間與文化背景分析作品意義，有深刻複雜文學性的對照，正所謂繁華鏡中影，皆是夢裡人。
《紅樓夢幻》奚淞與白先勇一搭一唱說《紅樓》，由不同專擅之領域入手，亦頗有苗頭可別。奚淞以美學和佛學角度剖析文字意象，且手繪各篇札記，將一部《紅樓夢》舖演成夢幻舞台，以親筆字畫隨機示現太虛幻境與鏡花水月之賈門興衰，書中所涉及二元結構對應：理性與感性、真實與虛假、靈性與人性，乃至太虛幻境與大觀園、薛林二姝，賈寶玉與蔣玉菡，皆如外形表裡，清楚揭示出虛實二者實乃一心本源。
白先勇憑其對字詞敏銳之寫作者特質，加之曾在台大開設《紅樓夢》之功力，又精道於戲曲之淵源，細表《紅樓夢》一字之差的巧心匠思。小說埋線伏眼該如何講究？神瑛「侍」者與「使」者之用字何以天差地別？賈元春點戲如何見證生命之伏筆？又從創作角度談後四十回談續書，或感或悟，皆有精闢論述，一洗學術界慣常以考證爭馳結局真偽。
賈寶玉一身大紅猩猩氈斗篷拜別賈政，一如告別人間癡愛與人倫牽掛，二人漸行漸遠，寶玉身影終為覆雪所蓋，相較於明清說部才子佳人洞房花燭與金榜題名的俗套，續書不落窠臼之結局，亦可謂其意無窮，不至於完全如前人所言「狗尾續貂」，讀者或可給予不同的評價與欣賞角度。芸芸眾生皆是赤子，醒悟時亦將回歸初心，《紅樓夢幻》亦有赤子之心，奚淞與白先勇各以其美學專擅，妙語點評，別出心裁，使人讀完暢快淋漓，迫不及待取下書架上的《紅樓夢》，風簷展書讀，再續金玉緣。
Photo Credit: 孫溫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延伸閱讀
- 《紅樓夢幻》白先勇 X 奚淞對談：哪吒和賈寶玉，都是中國神話文學的孽子
書籍介紹
《紅樓夢幻：《紅樓夢》的神話結構》，聯合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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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先勇、奚淞
世間一切現象本質皆是「夢」、「幻」
天書解謎
白先勇、奚淞聯手解紅樓，
不道人物心機，專注演說上層綿密的神話結構，
撥開繁華故事表象裡、潛藏「明心見性」的心性世界。
聚焦鮮少被人注意、所謂「草蛇灰線」的人物英蓮，
於她貫穿小說全場的悲劇現象，提出前所未聞的新解；
侃侃而談靈魂人物賈寶玉，一步步歷經紅樓夢幻，
終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境的出離真相……
這是一場觸及靈魂的深度談論，
完整詮解這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夢幻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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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聯合文學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