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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崎雲《夢中通訊》:對於母親的記憶今能憶起的,最早最深,仍是其即將犯病的樣子

文:崎雲

如在

是散文從何處來的?那些令人感到困惑且窘蹙的言詞,如利刃在眼前相互捶擊,崎雲起閃現出黑白的夢中母親默片。又若遍地橫生的通訊鬼針草,在我們毫無防備之時濺灑而來,對於的記的樣遍滿褲管、憶今腰際,最早最深使肌膚有淺淺的即將壓痕,有直截而又隱微的犯病痛感;使凡觸碰到我們的,亦能得到與我們一般無二的散文窘促;使遠離我們的,亦能得到某種親見聖性發顯的崎雲起驚心與愉悅。

是夢中母親從何處來的?那些歧出且不知歸返的神經元,想像、通訊幻覺、對於的記的樣信以為真的憶今誤會又將引領訊號往何處去?屢次壞掉的刀刃在廚房裡,屢次壞掉的心靈與身體不在病房而在臥室。

日光在彼時彷彿永遠隱匿了,月光則更加陰黯似將消失,眼前一片漆黑,還有什麼能夠憑恃?曾經,一旦想起「母親」一詞及其相聯繫的種種象徵、借代,便疑惑還有什麼能永久地保存於心,鮮豔得像一株永不凋謝的玫瑰、永生的康乃馨?人們說玫瑰是愛,康乃馨也是,然而窗臺上那一株玫瑰的陰影,屢次驚起了屋簷上那一隻隻往巷弄深處飛去的烏鴉,以及自巷弄深處破空而出的灰色鴿子。牠們假若和玫瑰與康乃馨一般也是愛,那麼牠們又將往哪裡去?

對於母親的記憶,今能憶起的,最早最深,仍是其即將犯病的樣子。

那時,她還是各路神仙的附會之物,在心、在身,椅子挪來,坐下,不同神格、性別、文神武將、觀音玄女,在舉手投足與言語歌調間自在轉換。六、七歲的我側立在旁,如侍神的童子靜靜聆聽神祇的諭示。極為少數是責備,大多時候都是叮嚀與關懷。對此,我總是戒慎且恐懼,一方面竊喜自己是各路神明的孩子,母親若如那些乩童所說真是受謫臨凡的七仙女,那麼我也就自然繼承了她的神性。

另一方面,我又時常疑惑眼前之人到底是誰?其疾言常搭配著厲色,動履如舞蹈,說天語,寫靈文,這一切的發生都在突然之間的——突然地降下,突然地開示與加持,突然地離去。突然我是神子,突然我是凡民。

翻閱幼兒園時的畢業紀念冊,大多數的活動都是母親陪伴著我進行的,這才想起七仙女在人間的這副化身時常是溫柔的樣子。家長日、歌仔戲扮裝日,幼兒園老師替我們留下一張又一張的合影。五歲那年,母親節前夕,園方邀請母親前來擔任一節手作課程的老師,教導同學們製作卡片。樣式簡單,只需在色紙上繪製康乃馨的圖樣,按線摺疊,以綠色的膠帶纏上,作花萼,再將綠萼黏貼在淡粉色的卡片上即可。眾人席地坐,如花瓣圍繞著蕊,我就在母親的身旁,如同助手,如仙花之下的綠萼。

照片裡的她笑得多燦爛,那時我仰頭對著母親的笑也是。

後來呢?後來的笑也真誠,但越發記不清,如同小時候所吃的每一支冰淇淋,每一次都珍貴,每一次都轉瞬即逝,每一次都緩慢地使冰霜融化沾手黏指;說不上暢快,食畢後,徒留黏膩與乾渴。感到滿足的,只有初初擲到手中,舌尖尚未觸及冰霜的那一瞬間——完整、成就、一切的極致,是窮小孩難得的獎勵與幸運。

雪糕如此,微笑如此,記憶如此,母親也是如此。其發病之後的情緒轉變,大樂大悲、焦躁安定,也都只在一瞬之間,不變的便是越來越晚睡,有時甚至鎮夜不睡。在客廳、廚房、和室發出各種聲響,引得我失眠。

引得我躺在床上許久,輾轉多時仍睡不著。想像天花板上的琉璃燈罩如月球迎光的圓弧凸面,覆蓋著鼎柱般的三盞白熾燈泡,將燈開,感受到燈心雖熱,卻也擁有一種在光明裡才能體會的孤獨被包裹在無盡的冷清中。

然而,即使一室皆暗,睡意也遲遲不啟程向我踱來。自彼處延伸而來的油漆的痕,如潺緩的溪水圍繞著燈罩,使我不禁想像起一室之初,我與我父拿著毛刷,站在木梯上,仰頭、伸臂,若日本僧侶在沙上耙出各式之紋的情景,雲海、流水,熱汗滴下,白漆沾身,一場雨夾藏著種種象徵和寓意在狹小的陋室裡下著。

無論是油漆或者是雨,失眠時,俱沒有一滴落到我身,那些夢中飄然於虛空中的花瓣也是。眼前的這些景象,豐沛著多麼盎然的生機,但此後,時間便親似永恆停止在那一刻了,留下滴答聲不斷地在室內響。或許是熱汗,或許是那未乾的白漆如藤生植物終於結實而落果,亦或是時間在無形之中漸漸老去,老到一個階段就停止在那一刻,留下聲音迴環若一再重播的卡帶。

使得種種的變動並非暫停而只是極緩,緩至目力、耳力不可見,心力不可察,緩至使我產生了誤解與幻覺,感到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只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夢境,是夢境之主蒼白的手在向我展示其錯雜的掌紋,手中緊握著半顆破裂的水晶。而我想,大抵只有人,只有人是在一瞬間就老去的了。徒留三分精神,對鏡,我遲鈍地發現新長出的髭鬚如鋼鬃偽裝著天線遙遙指向月球的陰暗面。

受精神疾病所困的母親,曾多次試著外出尋找工作,素食餐廳、便當店,然不多時便會被雇主以手腳慢、記憶力不佳給辭退。國中時,母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稍微穩定的工作,在三個年輕老闆所合夥的中式餐館裡幫廚——林森路旁的衛國街——當時父親尚未在不遠的元大證券前擺攤,推著攤車,販賣飯糰與刈包。一日午後,母親下班,興沖沖地買來吐司,在廚房中忙東忙西——將吐司切邊成塊,兩片相疊,中間夾一小塊牛奶糖,用蛋白封口,吐司外層裹上薄薄的蛋黃液,下油鍋炸。

甫起鍋的炸吐司燙手燙口,橫刀一切,受熱而融的牛奶糖則沿著金黃色的吐司流了出來,一口咬下鬆脆而軟,合我們這些小孩的胃口。只是得趁熱吃,涼了,牛奶糖又將會再次凝固,吃來便只剩下黏牙。母親興沖沖地說這是餐廳中的廚師教給她的,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她少數能夠記得起來、能夠一次便做好的事,只因為要學起來做給我們這些小孩子吃。那是屬於母親的黃金記憶,甜膩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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