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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智傑《小寧》書評:以詩描摹底層人物,在時代荒涼中安插希望

2013,楊智這世界已不屬於我
牽著小寧走上街頭
人群中我高呼口號:「無法原諒是寧書因為
已經原諒?」「依法行政意思是
怪手與拒馬?」
時光的背影瀟灑轉身
槍殺了我們——

——〈2014給上一代人的情書〉(節錄)

經歷過2012年以來社會運動的的七、八年級生,評詩讀到這首詩必定有些感觸,描摹運動的底層創傷或許還會隱隱發疼。這是人物楊智傑詩集《小寧》的第三首詩,緊接在兩首有如序詩的時代作品後面,以太陽花學運發生的荒涼2014年作為詩題,可以說是中安為整本書定錨:這是一本,寫給七、插希八年級生的楊智社運史。

楊智傑曾於2011年曾經出版第一本詩集《深深》,寧書書中涵括對社會現實的評詩思考與對文學審美的探求,在書市沉寂八年後,描摹楊智傑在2019年接連出版《小寧》和《野狗與青空》。底層《野狗與青空》開展文學與美學的曠野,是一首首讀完不知道它在講啥潲,但令人忍不住讚嘆「好美」的詩集。

相較於此,《小寧》中多數的詩作,都能找到相對應的時代事件,1985年生的楊智傑,讀過三民主義課本;知曉工業區的沒落;能以成年人之眼參與、觀看2012年反媒體壟斷以來的一系列社會運動,包括他在詩中提及的白衫軍運動、太陽花學運、社子島爭議。

作者透過作品追憶青春的衝撞,同時探問衝撞之後,時代留下了什麼?衝撞的終極目標,真的可能達成嗎?或只是運動時期、烏托邦式的蜃樓?

有關於社會運動的詩,例如〈2014給上一代人的情書〉、〈在凱道——與洪仲丘〉。,我想同代的人,無論讀不讀詩,只要翻閱,都能領略。

因此我特別想談談《小寧》這本詩集中的另一個社會面向:身為白領的工作者,他如何以詩描摹曾經繁榮、今已沒落的時代,以及沒落時代下的底層人物,甚至在詩中建造救贖的天堂。例如書寫農村受暴女子的〈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描寫藍領工人的〈返鄉夜車〉。

建造好舞台場景,讓背景說故事

在〈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中,他敘述受暴的女子,但筆調極為輕盈:

騎樓躲雨的外籍工人,倚牆
靜聽菸絲燃燒
小媛恍惚凝視街道
任細肩帶
自白皙手臂輕輕滑落。「那是菸燙的、這是酒瓶⋯⋯」

作者並未寫出家暴場面,也沒有敘述傷害如何造成,反而描述受暴者小媛惘惘的眼神,細肩帶滑落,露出難以藏匿的傷痕。但光是這樣的敘述,很難讓故事立體,因此作者詳細的安排了故事背景:

2012在故鄉海產店
遇早婚
初戀女友小媛

⋯⋯

(窗外只有細雨,輕撫矮泥牆
剝蝕一排
褪色的壯陽藥海報)

⋯⋯

泥濘的工地,烏有是省道旁
名叫「薄紗誘惑」的檳榔攤裡,穿吊嘎
顧店的老頭

烏有,就是時代。穿過小鎮工業區
霓虹閃爍的KTV
穿過排氣管,轟鳴的海岸路

——〈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節錄)

這樣的暴力事件,發生在業已沒落的工業區。在這,陽剛的遺跡隨處可見,這兒曾有霓虹閃爍的KTV、有排氣管、有壯陽藥、有薄紗誘惑的檳榔攤。

小媛受暴的來龍去脈,於是自動被這些背景補齊。或許在這樣貼滿壯陽藥廣告、曾充滿薄紗誘惑小鎮裡,打老婆是家常便飯;或許是早婚的育兒壓力、逐漸沒落蕭條的經濟,讓她的丈夫將所有不順遂都轉化為暴力,轉嫁到妻子身上。作者沒有直接寫出暴力的遠因、結構的困難,但外在景物,自動把這些故事都說了出來。

鎖鏈般的意象,勾連出主角的故事

另外一首描述工廠工人的〈返鄉夜車〉,除了能看見楊智傑讓背景說故事的能力,還能窺見他在意象間自由來去的技巧。

〈返鄉夜車〉

阿銘,誰錯過末班車又回到這裡
靜靜濱海小廟
微亮線香
收攏逝去之物,永在之物的獨眼

縫合,省道盡頭的黃昏——

無路可退了,就不再迷路了
砂石車揚起一個塵世
泥濘中
我們卻閉上了雙眼,卻暢泳流水線
在工地制服內
藏好,一顆22K電鍍的心

像孩子王卸下紙王冠
放棄
最後的權力。阿銘
就在那光潔、整齊的明日受降吧

看水蟻翅膀
晨風中
隨吊扇飛升。迸散、虛無、透光

阿銘,總有一天我將成為你
像正午稻浪間
一支稻草人安穩倒下,從此海風徐徐
晴空無敵

穿過我們的只剩下光——

楊智傑以他最拿手的景物描摹開頭,一個錯過末班車的身影,或許孤單的站在車牌旁,或許頹喪的坐在候車椅上。寥落的小鎮車站旁,一間小廟,在暗夜中,只有線香熒亮。

接著,作者將文字的鏡頭,聚焦在線香頂端的熒火,隨著鏡頭拉近,原本細如針尖的火越來越大,視野之外的其他物件都被那唯一的熒光收攏、蓋過。那熒火像一顆熒紅的瞳孔,彷彿就會這麼永恆的燒下去、紅下去。

而透過「眼可以開闔」的物理狀態,詩人接著跳到「縫合」。偌大無車的省道盡頭,與熒火同樣暖色的黃昏,在暗色天空、灰色地面的夾縫間,像是一道暖紅的縫線,且正逐漸消退。

當黃昏消退,黑夜完全籠罩,楊智傑以簡潔的一句話「無路可退」,既說明黑夜完全籠罩,也說明第三段阿銘的人生狀態。在砂石車遍地的工業區鄉村成長,阿銘的身影又出現,但這次不再是錯過末班車的頹喪狀態,而是仍然年輕的、迷路前的他,為了避免揚起的沙塵、為了逃避那無可迴避的荒涼,阿銘閉上眼,閉眼的動作,又接連到同樣需要閉眼的「暢泳」,但阿明暢泳的場域,並非流水,而是工廠流水線。

作者在這裡,終於直白道出阿銘迷途、錯過夜車的原因:他是流水線的工人,被工地制服、資本體制緊縛,肉做的心,就算鍍上一層金屬,也必須藏好。

接著,作者以呼告的語氣奉勸阿銘,連最後僅有的事物,也一起放棄吧,那不過是一頂易損的紙王冠,資本主義下,人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阿Q的當個孩子王。只要放棄僅有的權力,就能迎向整齊的、光潔的景象。作者從整齊、光潔,再跳接到白蟻琥珀色的翅膀,白蟻隨吊扇飛昇,透光的瑩翅落下時,同時也迸散、死亡。

讀到這裡,我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前一段的「整齊、光潔」所指的正是天堂的景象;而他所放棄的、那僅有的事物,或許正是生命;第一段的身影,也許是無腳的幽魂阿銘;線香,可能隱含生者給予阿銘的祝禱。

最後兩段,作者描繪了一幅晴空豔陽的好景色,稻草人倒下,回歸稻浪,四周海風徐徐、萬里無雲。那倒下的,也許是稻草人、也許是阿銘、也許是在這個資本主義的世界汲汲營營的其他年輕人,但唯有倒下才能卸下重負,才能重溫被光穿透的輕盈。

從這首詩中可以看見,楊智傑善於鍛造鎖鏈般的意象,從小廟、線香、線香的熒火、黃昏、省道、路、砂石車、沙塵、閉眼、暢泳、流水、流水線、工地、電鍍、心。這些意象或許難以統合出一個主旨,但若沿著詩的順序,它們就像一條鎖鏈,A意象勾著B意象,B意象勾著C意象,A與C或許並無關聯,但透過B的連接,一切就渾然天成。最後,整串意象將指向詩的主旨、詩意的核心。

上述這兩首詩〈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返鄉列車〉都收錄在作品的輯三「直至我們的國降臨」,楊智傑在《幼獅文藝》的專訪中曾說,描述這些逝去的時代、如今的破落,並非要營造荒涼,而是作為「希望的來源,如班雅明寫的:『過去帶著一份清單,指向救贖。』」

作為一個三一八時代的人,我們清楚地看見世代的壯烈與破碎,以旁觀之眼目擊底層人物的時候,可能也覺得遙不可及、力有未逮。但在這本凸顯時代荒涼的作品中,楊智傑仍然安插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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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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